腊月廿三,小年清晨的寒气还未散尽,刑部衙门里当值的书吏正抱着暖炉打盹。
南城林家巷弄里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圈圈荡开的涟漪终于撞上了刑部厚重的朱漆大门。
“哐当!” 值守的差役几乎是撞开了刑部侍郎王敬之签押房的门,煞白的脸,哆嗦的嘴唇,语无伦次:“大…大人!出…出大事了!南城死…死人了!开膛破肚!一尸两命!胎儿…胎儿没了!”
王敬之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素白手帕擦拭他那把心爱的紫砂壶,闻言手一抖,壶盖“啪嗒”一声掉在坚硬的花梨木桌面上,磕掉一个小小的缺口。他心疼地“嘶”了一声,才猛地抬头,眉头拧成疙瘩:“什么?何处?说清楚!”
当差役结结巴巴将坊正和围观百姓的叙述复述完,尤其强调了“孕妇”、“开膛破肚”、“胎儿被夺”这几个字眼,王敬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再无半点擦拭茶壶的闲情逸致。
他霍然起身,官袍带起一阵风:“备马!点齐仵作、画师、司狱司的人!立刻去南城林家巷!”
刑部的皂隶马队踏碎了小年清晨残存的宁静,马蹄铁在结了薄霜的石板路上敲出急促而杂乱的声响,引得街道两旁胆大的百姓纷纷探头张望,窃窃私语。
林家小院外早己被闻讯赶来的京兆府差役用绳索草草围起,驱散了大部分看热闹的人群,只留下几个面如土色的近邻和在地、被灌了几口热汤才缓过气来的老张头。
浓重的血腥味穿透薄雾,弥散在巷弄里,令人作呕。
王敬之捂着口鼻,皱着眉,在几个刑部老吏的簇拥下踏入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堂屋门口那滩半凝固的深褐色血迹触目惊心,屋内女尸的惨状更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视着狼藉的现场。
翻倒的桌椅,摔碎的粗瓷茶碗,散落在角落的几件不值钱的铜锡器皿,一个敞开的、空空如也的旧木匣子……
“查!”王敬之沉声下令,声音紧绷,“仔细查验!门窗可有撬损痕迹?财物损失如何?尸身……尸身状况仔细记录!”
刑部带来的仵作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吏,经验丰富,但面对如此凶残的现场,验尸的动作也带着几分迟疑和颤抖。
他草草查验了女尸颈部的扼痕,又重点查看了那被剖开的腹部,在血污中辨认着脏器被翻搅的痕迹。整个过程尽量避开了那空瘪的孕肚区域,仿佛那里盘踞着一条毒蛇。
一个司狱司的吏员在屋内翻检片刻,回禀道:“大人,屋内确实凌乱,但值钱的细软似乎未见。这木匣子空了,想必是被贼人掠去。门窗完好,是从内虚掩,显是熟人叫门或趁其不备闯入。”
王敬之的目光掠过那空匣子,又落回尸体那被撕扯得凌乱、露出大片肌肤的中衣上,尤其是那被剖开的腹部和空瘪的孕肚。
一个念头迅速在他脑中成型,结合了坊间最流行的和最符合官场“惯例”的推论。
“哼!”他冷哼一声,带着一种似乎洞悉真相的笃定,“手段如此凶残,行凶后不忘劫财,更兼……凌辱妇人,戕害胎儿!非是穷凶极恶的采花大盗,便是流窜入京、图财害命的悍匪所为!此等凶徒,必非初次作案,定是跨州过府、流窜作案的积年老手!”
他迅速在心中盘算:采花贼?悍匪?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案子棘手,凶手行踪难定,追捕耗时费力,且极易引发更大范围的民怨沸腾。
这烫手的山芋,绝不能只捂在刑部手里!
“将现场仔细绘图,尸身……先运回刑部殓房暂存,着仵作再行细验!”王敬之快速下令,声音不容置疑,“保护好现场痕迹,本官即刻回衙,禀明尚书大人!”
他甚至没等仵作完成初步的记录,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个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小院,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那无形的厄运缠上。翻身上马,他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留下刑部吏员们面面相觑。
皇城,紫宸殿偏殿。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深冬的严寒。缕缕檀香从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带来一丝沉静。当今天子启元帝身着常服,正与太子太傅顾衍之对坐于一方紫檀木棋盘前。黑白二子错落有致,棋局正胶着。
启元帝执白,落下一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宇间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愉悦:“顾卿此子,倒是兵行险着,欲断朕之大龙啊。”
顾衍之微微欠身,声音沉稳平和:“陛下圣心烛照,微臣这点伎俩,不过班门弄斧。陛下落子如羚羊挂角,己渐成合围之势,臣恐难支撑。”
君臣二人正就棋局你来我往,内侍总管高公公脚步轻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走到近前,躬身低语:“陛下,刑部尚书崔晋崔大人,有十万火急要事,殿外求见。”
启元帝执棋的手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崔晋此人向来沉稳,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在此时打扰他弈棋的兴致。“宣。”他放下棋子,声音沉了下来,殿内方才那点闲适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崔晋几乎是踉跄着进来的,官帽微歪,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脸色比殿外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臣崔晋,叩见陛下!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然……然京都南城,发生一桩惊天血案!臣……臣惶恐,不敢不报!”
“何事如此惊慌?”启元帝坐首了身体,顾衍之也放下了棋子,目光凝重地看向崔晋。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和修饰,将王敬之回禀的南城林家巷孕妇被杀案,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当说到“腹被剖开”、“胎儿被夺”、“手段凶残”、“疑似采花大盗或流窜悍匪所为”时,启元帝的脸色由沉凝转为铁青,最后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棋桌上!
“砰!”
棋盘剧震,黑白棋子噼里啪啦跳起,滚落一地。
“混账!”启元帝须发皆张,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胸膛剧烈起伏,“天子脚下!皇城根儿!竟发生如此丧尽天良、骇人听闻之惨案!一尸两命!胎儿被夺!这是打朕的脸!是在挑衅我大胤煌煌天威!”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刑部是干什么吃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让如此凶徒潜藏行凶!朕养着你们这些官,就是让百姓在年关将近之时,死得如此凄惨吗?!”
顾衍之早己起身,肃立一旁,浑浊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精芒。他垂首,声音沉痛而充满力量:“陛下息怒!此獠凶残,人神共愤!当务之急,是调动精干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以雷霆之势缉拿凶徒,明正典刑,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启元帝胸膛起伏,目光如利剑般扫过瑟瑟发抖的崔晋和满地的棋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得像冰:“崔晋!”
“臣…臣在!”崔晋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你刑部的人,是吃干饭的吗?一个时辰内,朕要看到案卷!要看到你们刑部拿出的章程!”启元帝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崔晋心头,“但此案,己非寻常!凶徒手段之残忍,目的之叵测,影响之恶劣,非刑部一衙之力可速决!”
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高公公,斩钉截铁地下令:
“传旨!即刻召大理寺少卿宋砚,紫宸殿见驾!不得延误!”
“是!”高公公领命,快步退出。
启元帝重新坐回御座,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顾衍之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的老僧。崔晋则跪在冰冷的地上,冷汗浸透了中衣,感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