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宅院深处那沉闷的、如同大地痉挛般的震荡,似乎在这新生的晨光中稍稍平息了一瞬。祠堂方向传来的最后一声惊天爆响和紧随其后的瘆人死寂,被厚重的围墙和错落的楼阁勉强阻隔,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颤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悄然散去。
此刻,顾家主宅前方那气派的鎏金大门内侧,正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氛围。不是惊惶,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僵硬的、死水般的凝固。
管家福伯灰败的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几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银白头发散乱地搭在额角。他浑浊的老眼失焦地落在前方光滑如镜、价值不菲的水磨石地面上,仿佛能从那冰凉的石板纹路里看出顾家覆灭的预兆。几个穿着体面制服的安保人员腰背挺得笔首,却眼神闪烁,眼角的余光不断瞟向大门外、祠堂后方的位置,肌肉的僵硬泄露了内心的紧绷。一个穿着崭新旗袍、端着茶盘的小侍女面无人色,端着托盘的细白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白瓷茶盏盖磕碰着杯沿,发出细碎却刺耳的“咔哒”声。
没有人说话。死寂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连偶尔有晨鸟飞过鸣叫,都显得格外遥远和不真实。
这种死寂,被一阵突兀传来的、凄厉到非人般的惨叫声瞬间撕裂!
叫声从门外巷道深处响起,尖锐、扭曲,饱含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亵渎玩弄的疯狂!正是顾宛那被鸟屎三连砸、特别是最后一坨精准糊眼后崩溃爆发的绝望嘶嚎!声音穿透性极强,即使隔着厚重的门墙,依旧清晰地撞进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福伯的身体猛地一哆嗦,手中的玉石烟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截!他却浑然不觉,浑浊的老眼里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更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祠堂那边刚消停,这边大小姐又在外面……这种诡异!这种不详!让他心胆俱裂!
小侍女再也控制不住,“啊”的一声短促惊呼,托盘连同上面的白瓷茶盏瞬间脱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打湿了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也溅了她一脚。她却连痛都忘了,只是缩着脖子,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茶水,浑身抖得像筛糠。
“废物!一群废物!惊什么!慌什么!” 一声暴戾低沉的咆哮猛地从侧面通往二楼的廊道里炸开!
顾敬山!
他半个身体被两个脸色同样惊恐的保镖搀扶着,原本奢华考究的家居丝绸袍子胸前染满了大片干涸发黑的血污,此刻又被新的、更加刺目的鲜红洇透了一大片!那张保养得宜、带着不怒自威气质的中年脸庞,此刻因为剧烈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惊怒而彻底扭曲!眼角剧烈抽搐着,嘴唇干裂发乌。最恐怖的是他的腹部——那里的衣袍下如同包裹着一个活物,正不正常地起伏、扭动!每一次蠕动,都让顾敬山的面孔因为剧痛而痉挛变形,额角豆大的冷汗混合着之前沾染的灰尘扑簌簌滚落!
他显然被刚刚顾宛那穿透力极强的惨嚎和楼下的混乱彻底激怒了,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受伤雄狮,要撕碎眼前所有能看见的活物!
“福……福……哥!” 一个平日里极其机灵、负责守前院耳房的年轻门房,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进来,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外……外面……祠堂那边……好……好大的动静……然后……然后小姐她……” 他语无伦次,似乎想把刚才听到的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和自己看到顾宛冲出角门时的恐怖模样描述出来。
“住口!” 福伯猛地厉喝一声,打断了他!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而绝望的眼神狠狠剜了门房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命令,更有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恐惧!不能再乱了!不能再让老爷……受刺激了!
顾敬山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珠死死盯住那语无伦次的门房,又猛地扫过地上碎得不成样子的茶盏和那抖如风中落叶的小侍女,最后落到福伯那张充满了深重绝望的老脸上。他胸口剧烈起伏,腹部的蠕动似乎更加剧烈了一些。
就在这时!
噗——噗嗤——!
一声极其怪异、仿佛什么东西内部被强酸腐蚀融穿、液体破壁而出的诡异声响!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声音的来源!
并非顾敬山痛苦扭动的身体!
而是!
大门外!
那尊静静蹲伏在顾家高大门楼两侧、历经了不知多少年风吹雨打、象征着镇宅安宁、消灾解难的——千斤铜铸辟邪石狮!!
其中右边那只石狮!
它高昂着头颅、怒张着狮口、原本威严摄人的姿态,此刻竟显得……有些扭曲!
而就在那巨大石狮的一只眼睛位置!那深陷的、雕刻着纹路、本该是用上好翠玉镶嵌、在晨光下泛着润泽幽光的石狮右眼窝之中!
一点粘稠的、如同劣质金漆融化般的、近乎于橘红色的浓稠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从眼窝深处……顺着那坚硬的石刻纹路……一点点……一点点的……如同活物般……爬了出来!!
那液体色泽怪异,闪烁着刺目的金光,却混着一股令人不安的、仿佛朽烂金属在地下埋藏千年的腐朽腥气!在晨曦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和……肮脏!
它流得极其艰难,仿佛凝固的时间本身在流淌,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滞涩感,终于爬过石刻的眼窝边缘。
然后!
滴答——!
如同宣告终末的丧钟!
极其清晰、极其沉重地!
一滴!
砸落在石狮脚下那冰凉光滑、被仆人打扫得一尘不染、此刻却溅开一小点刺目金红色污渍的……
汉白玉台基之上!!!
嗡!!!
福伯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大脑一片空白!石狮……石狮……流血泪?!
轰!!!
整个顾家庭院内部!那几株不知道多少年岁、被精心照料的苍劲古松,在石狮泪滴落下的刹那!毫无征兆地、剧烈地狂摇起来!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碧绿欲滴、本该正是壮年的松针,如同遭遇了无形的末日霜寒,在一瞬间——从尖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枯黄!凋零!如同烧焦的纸屑般簌簌飘落!
哗啦啦——!
漫天松针的枯败雨点,带着一种凄绝的、死亡的气息!瞬间覆盖了前厅门前的小广场!覆盖了那些惊呆僵硬、如同石化的佣人和保镖!也覆盖了顾敬山染血的袍角和福伯冰冷的脚面!
“噗!” 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小侍女,被这扑面而来的枯黄松针雨和脚下踩着枯枝败叶那如同踩碎骨头的“咔嚓”声彻底击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哽咽,翻着白眼,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旁边另一个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佣下意识地扶住才没摔在地上。
死寂!
比刚才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顾敬山腹中那疯狂的蠕动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无以复加的惊恐和空白,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只流泪的金色石狮!
钉在那滴砸落之后,仿佛打开了某种更加恐怖的闸门!一缕又一缕更加浓稠、散发着浓郁朽金腥气的金红色泪线,正从眼窝深处源源不断地、粘稠地流淌出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敲打在人心里,如同敲响了……末路的倒计时!
“嗬……嗬……” 顾敬山喉咙里猛地爆发出如同被扼死前挣扎的可怕抽气声!他那双赤红的眼珠死死瞪着那流泪的石狮!目光涣散,仿佛看见了什么比腹中噬心怪物更加恐怖的东西!他想咆哮!想怒吼!想否认眼前这荒谬绝伦的地狱景象!
然而!
“噗哇——!!!”
一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粘稠污浊、暗金与浓黑交织的腥血!如同喷泉般从他的口中狂飙而出!猩红中夹杂着金属光泽的颗粒!瞬间染红了搀扶他的保镖的衣袖和面前翻飞的枯黄松针雨!
“老爷——!!” 福伯发出一声撕裂喉咙般的惨呼!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顾敬山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掉了骨头!刚才那股因为震怒强行提起的凶厉气势瞬间垮塌!身体猛地向下软倒,全靠两个保镖死命架着才没有瘫倒!他剧烈地咳嗽着,每次咳嗽都喷溅出更多带着点点暗金碎片的污血!腹部的蠕动己经变成了疯狂的鼓胀和扭动!一个清晰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的、如同婴儿啼哭又如同猫爪挠玻璃般的声音,在他腹部深处隐隐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石狮的泪滴刺激,正在里面疯狂嘶鸣挣扎!
“快!抬老爷进去!叫医生!叫医生啊——!!” 福伯撕心裂肺地嚎啕,声音扭曲变形,彻底破了音。他一边试图去擦顾敬山嘴角粘稠腥臭的污血,一边疯狂朝完全吓傻的保镖吼叫!
瞬间!
庭院里的凝固彻底被炸成了混乱!如同被捅穿的蚁穴!
保镖们如梦初醒,也吓得魂飞天外,七手八脚地试图将剧烈抽搐、口中污血不断的顾敬山强行拖抬回去!那个被福伯吼的保镖猛地转身朝内宅奔去,途中踩到了地上小侍女摔碎的瓷片,“嗤啦”一声滑倒,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继续冲!其他几个站岗的安保下意识想去帮忙抬人,却又看着门外那诡异流泪的石狮和漫天不祥的枯叶雨,脚步迟疑混乱!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石狮流泪!!石狮流泪啊!祖宗显灵了!这宅子……这宅子要出大事了!要没了!快跑啊——!!”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原本还在强撑的佣人、侍女,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那一声“要没了”如同催命的魔音!他们脸上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溃!惊恐的尖叫瞬间爆发!
“跑啊——!”
“完了!全完了!”
“邪祟!顾家被邪祟占了!!”
凄厉的哭嚎声、杂乱的脚步声、被踩踏的碎裂声、东西碰撞倒地的混乱声响瞬间响成一片!如同遭遇兵灾的难民!平日里的规矩体面碎成齑粉!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被诅咒、连镇宅神兽都在流血泪的恐怖地方!
有人撞翻了盆栽,泥土散了一地!有人失足滑倒在沾满枯叶和污血的地面!场面彻底失控!
福伯试图维持秩序,他徒劳地伸着颤抖的手臂:“站住!都给我站住!!” 但他的声音瞬间被更大的恐慌淹没。一个匆忙逃跑的女佣狠狠撞在他佝偻的后背,福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眼睁睁看着那些自己精心挑选、训练、管理了十几年的佣人,如同受惊的鸟兽,哭嚎着、推搡着,头也不回地向着宅邸后门、角门、甚至围墙豁口的方向——疯狂西散奔逃!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藤,彻底缠绕住福伯的脖颈。他佝偻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残叶,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滴落在脚下混合着污血、枯叶和金色腥泪的地面上。
完了。顾家百年基业……今日……算是彻底完了。
他慢慢抬起头,悲怆无神的眼睛越过混乱奔走的人群,越过那只流着金色腐泪、眼窝正源源不断溢出更加浓稠污物的镇宅石狮——
看到了一抹青衫。
就在大门外街道转角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投下浓密树荫的古槐树下。
沈璃不知何时己悄然立在那里。
她斜靠在粗壮冰凉的槐树树干上。后背轻轻抵着那布满岁月裂纹的粗糙树皮,血契纹身灼烫的痛感似乎也因此减轻了一分。她手里还捏着那半个早就凉透的、被她咬过两口的韭菜馅包子。此时却再无半分胃口,只是懒洋洋地垂在身侧。
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于残酷的冷意,如同初冬冻结的湖面。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庭院里顾敬山喷血抽搐的惨状,看着福伯绝望的嘶喊,看着佣人们鸟兽散的混乱,看着那镇宅石狮的右眼窝如同溃烂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淌出越来越浓稠、腥臭、闪烁着不祥金红色光泽的粘稠“泪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仿佛整个顾家的气运命脉,都随着那恶心的泪液,在无声无息地……流泻殆尽。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只流泪石狮的右眼深处。在那不断涌出的粘稠液体后面,隐隐有什么东西……更深处……在蠕动?在破碎?
这时,一阵穿堂风卷过前庭,带着枯叶的腐气和石狮泪滴的朽金腥味扑面而来。
沈璃微微偏过头。
身后古槐浓密的枝叶被风拂动,沙沙作响。几片边缘泛黄的槐树叶打着旋,悠悠地飘落下来。
一片沾着晨露、半枯半黄的槐树叶,恰好被卷至她眼前。
沈璃伸出手。
冰凉湿滑的叶面,稳稳地落在她那沾了些许油渍和泥土的掌心。
叶脉清晰,边缘微卷,枯败之色己悄然爬上了叶心。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手指却轻轻用力。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吹散的碎裂声。
那片落在掌心的槐树叶,被她指间蕴含的一点刚硬无匹的力量,无声地……
捻碎成屑。
细碎的残叶混杂着清晨尚未完全蒸发的冰冷露水,从她摊开的指缝间飘然落下。
如同顾家此刻……无可挽回的命运。
她抬眼,目光穿透混乱的前庭,再次落在那流泪的镇宅石狮身上,瞳孔深处,寒光凛冽。
那里……一定还藏着什么。这流泻的“金泪”,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异象。
顾家百年“福泽”所铸之根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