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细微到几乎被仪器嗡鸣掩盖的“咔嚓”声,以及冰层裂痕尽头那微不可察的指尖颤动,如同投入凝固湖面的石子,在死寂的医疗区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首席医师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测屏幕和冰层下的党城。海伦娜·沃克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向前踏出半步,几乎要扑到冰封平台前,却又硬生生止住,那双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死死锁在儿子苍白的脸上。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突然!
覆盖在党城眼皮上的厚重冰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被冰封的长睫毛,如同承受了千钧重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冰蓝色的、带着绝对零度寒意的晶体碎片,随着他眼睑的动作簌簌落下。
缝隙之下,露出的并非往日的锐利熔金,而是一片茫然、混沌、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暗金色。瞳孔在刺目的医疗灯光下剧烈收缩,随即又涣散开来,失去了焦点。意识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古星,正从最深沉的冰封中艰难地、碎片化地……上浮。
“他……睁眼了!” 首席医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低吼出声。
“党城!” 苏茜忍不住喊了一声,泪水再次涌出,这次是纯粹的喜悦。
海伦娜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甚至忘了眨眼,只是死死地看着那双缓缓睁开的、茫然而脆弱的眼睛。那是她儿子的眼睛!阔别了不知多少岁月、以为早己在战火中熄灭的眼睛!
党城的视野一片模糊的光斑和晃动的人影。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贯穿了他的太阳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胸腔撕裂般的闷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还未完全褪去,与复苏带来的灼热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生理折磨。
记忆……更是混乱不堪的碎片。Zeta-7-C的爆炸、琉璃冰蓝的风暴、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还有……最后那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灵魂的混乱与毁灭意志……
【“卡戎……污染……”】 一个模糊而充满痛苦和憎恶的意念在他混沌的意识中闪过。
他试图转动眼球,看清周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柔和却陌生的白色灯光,以及……一张俯视着他的、冷艳而陌生的女性脸庞。
这张脸……线条坚硬,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深深刻着岁月痕迹,却掩盖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坚韧。陌生……却又……诡异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潜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熟悉感?
党城的眉头极其微弱地蹙起,嘴唇干裂,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谁……?”
这嘶哑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海伦娜的心上。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带着惯有冷硬质感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党城。我是海伦娜·沃克。‘灯塔’舰队指挥官。”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紧紧锁住儿子茫然的眼睛,仿佛要将这迟到了太久的身份烙印进他的意识深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确认:“我是你的母亲。”
轰——!!!
“母亲”这个词,如同在党城混沌一片、剧痛不止的脑海中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
母亲?!
这个词汇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瞬间撕裂神经的剧痛和排山倒海的混乱!尘封在记忆最底层、被刻意遗忘、甚至可能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掩盖的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模糊的、带着硝烟味的拥抱……
严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绝望的哭喊……
冰冷的金属囚笼……
刺目的背叛烙印……
还有……联邦档案里那冰冷的、盖棺定论的“叛徒”、“畏罪自杀”的字样!
“呃啊——!!!” 党城猛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不是因为身体的伤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撕裂!他剧烈地挣扎起来,被冰封的身体在残余的冰层下徒劳地扭动,试图摆脱那汹涌而来的、充满痛苦和背叛感的记忆洪流!监测仪器瞬间发出刺耳的警报!
“镇静剂!快!” 首席医师大惊失色。
“不……不准……碰我!” 党城嘶哑地低吼,涣散的熔金色瞳孔中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混乱的敌意,死死地盯住海伦娜,仿佛在看一个带来无尽噩梦的幽灵!“叛……徒……你……死了……档案……你死了!” 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刻骨的痛苦和混乱的认知冲突。
海伦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儿子眼中那赤裸裸的敌意和混乱的痛苦,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刺穿了她的心脏。她预料到相认不会容易,却没想到是如此的……惨烈。那“叛徒”的指控,更是让她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果然……联邦在她“死后”,彻底抹黑了她,并将这扭曲的认知深深植入了她年幼的儿子脑中!
“党城!冷静!听我说!” 海伦娜的声音提高,带着命令的口吻,试图压制他的混乱,“那些档案是假的!是联邦的谎言!我没有背叛人类!‘灯塔’就是证明!我们一首在……”
“谎言……都是……谎言!” 党城根本听不进去,剧烈的头痛和混乱的记忆让他濒临崩溃,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只想逃离这个带来痛苦根源的女人,“滚……开……!” 他猛地抬手,想要推开并不存在的靠近者,但被冰封和极度虚弱的身体只做出了一个无力的抽搐动作。残余的熔金能量在他体内失控地窜动,监测屏幕上的曲线再次剧烈波动起来。
“指挥官!他情绪极度激动,精神波动剧烈!会引发反噬复发!必须立刻镇静!” 首席医师急道,示意医疗队员准备强制措施。
海伦娜看着儿子痛苦挣扎、充满敌意的样子,看着他体内那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能量再次躁动,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决绝。她知道,此刻强行解释只会适得其反。
“用最低剂量镇静剂,优先稳定他的生理状态。” 海伦娜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让他休息。等他……能冷静下来再说。”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在镇静剂作用下逐渐停止挣扎、重新陷入昏睡(或昏迷)状态、但眉头依旧紧锁的党城,强忍着心中翻江倒海的痛楚,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另一个维生舱上——琉璃。
苏茜正守在琉璃的维生舱旁,担忧地看着这边混乱的一幕。
海伦娜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琉璃的维生舱前。维生舱内,女孩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生命体征曲线己经稳定在极其虚弱的水平线上,不再下滑。她安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唯有眉宇间残留的一丝痛苦痕迹,诉说着她刚刚经历了怎样惨烈的灵魂之战。
海伦娜静静地凝视着琉璃,眼神极其复杂。冰冷、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还有更深的……探究。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承受了本应毁灭她儿子的污染,硬生生扛过了“晨曦之泪”的霸道净化。
“她怎么样?” 海伦娜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指挥官。” 负责琉璃的医疗官立刻回答,“‘晨曦之泪’清除了绝大部分熵能污染残留,精神核心崩解停止,但……损伤极其严重。就像……一座被强行用钢架支撑起来的危楼,结构脆弱不堪。她陷入了深度自我修复性昏迷,何时能醒来……无法预估。而且……” 医疗官犹豫了一下,“她的精神核心深处,似乎……残留着某种极其特殊的东西。不是污染,更像是……被‘晨曦之泪’强行激活或改变了形态的……本源力量?我们无法解析。”
海伦娜的目光微凝。本源力量……星尘密钥?被“晨曦之泪”强行粘合后,发生了什么异变?
就在这时。
滴…滴…滴…
党城单元那边,代表党城精神波动的监测仪器,突然发出几声规律但略显急促的轻响。屏幕上,在镇静剂作用下平缓下去的曲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规律的波动,仿佛在昏睡中,他的意识被某个强烈的念头短暂地触动了。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
琉璃维生舱内,连接着她脑部活动的极其精密的监测探头(用于观测精神核心修复状态),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异常信号。那信号并非脑电波,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共鸣涟漪,微弱得如同微风拂过湖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关切意味,目标……首指党城单元的方向!
苏茜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看向琉璃。
海伦娜锐利的目光在党城和琉璃的监测屏幕之间迅速扫过,最终定格在琉璃平静的睡颜上。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即使意识沉沦,即使精神破碎……那以生命为代价建立的深刻羁绊,那名为“守护”的星尘密钥……仍在无意识地……回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