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证清白被迫进行矿洞无人机测试,信号中断的瞬间,她听见矿洞深处传来金属刮擦声。
身后的观察员冷静记录着一切,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矿洞深处的死寂,被蜂群切开了。十六架“暗涌”侦察机,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精密幽灵,低鸣着悬浮于废弃矿道腥浊的空气里。它们钛合金外壳上流转的幽蓝微光,是这片黑暗里唯一流动的星群,映照出矿壁上凝结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湿冷水珠,以及那些被时光与尘埃彻底覆盖的矿工标记。安南妍指尖在悬浮操控台上跳跃,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在主屏幕上激荡起瀑布般的实时数据流:气压、温度、磁场、结构应力……那些冰冷的数值在视窗上高速滚动、稳定呈现,无声地宣告着蜂群在复杂矿道中近乎完美的适应能力。
“主通道,B-7节点,通过。”安南妍的声音在狭小的临时指挥站里响起,干涩而紧绷,像一根拉到了极限的弦。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个代号“X”的观察员,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探针,牢牢钉在她后背的肩胛骨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沉重的淤泥里出。
主屏幕上,编号为“影蜂-7”的侦察机传回的画面稳定得令人窒息。它遵照指令,如同一条游弋的金属盲鳗,悄然滑入7号矿洞那条最为狭窄、早己被遗忘的侧支巷道。探照灯的光柱锐利如刀,切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照亮了矿壁上湿漉漉、布满深褐色矿脉的嶙峋岩石。气流卷起的细密尘埃在光柱中狂乱飞舞,如同无数惊慌失措的微小生命。
就在这时,光柱边缘扫过一道深陷的岩壁裂隙。那缝隙狰狞扭曲,仿佛被巨力硬生生撕裂。就在那黑暗的褶皱深处,探照灯惨白的光,凝固了一样,死死地钉住了某个东西。
一截指骨。
森白,冰冷,在光线下折射出无机质般的釉光。它突兀地、孤零零地嵌在潮湿的矿壁与冰冷的岩石之间,断裂处的茬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粗糙和不自然,像是被某种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扯断。那形状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如此……属于人类。
安南妍的瞳孔在万分之一秒内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从脊椎最底部炸开,沿着每一寸神经急速攀升,首冲头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掷入冰窟。她的呼吸停滞了,指尖悬停在操控台上,微微颤抖。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几乎要冲破牙关。那不是矿尘的味道,是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她猛地前倾身体,手指几乎要戳穿屏幕,本能地想要锁定、放大、确认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影蜂-7!目标坐标!放大!”她的声音在死寂中炸开,尖利得变了调。
指令尚未执行完毕。
主屏幕上,“影蜂-7”传回的画面猛地一抖,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紧接着,那片凝固了森白指骨的可怕画面,被一片疯狂滋长、扭曲蠕动的雪花噪点彻底淹没。刺耳的、高频的电流尖啸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临时指挥站里的空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耳膜。
一秒。
仅仅一秒。
屏幕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纯粹的漆黑。象征着信号连接的血红色标识——“LOST”——冷酷无情地跳了出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安南妍的视网膜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尖啸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声音被抽离的瞬间,指挥站里只剩下一种被无限放大的、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以及安南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一声,又一声。
指挥站里,只有仪器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还在徒劳地运转,像垂死的喘息。安南妍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血液似乎全部涌向了轰鸣的太阳穴,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晃动。她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咯咯声。那片纯粹的、吞噬了“影蜂-7”的黑暗,仿佛顺着信号线蔓延到了这里,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
死寂中,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喀哒…喀哒…
是硬质笔尖匀速划过特制记录板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稳定节奏。安南妍猛地扭过头。
代号“X”的观察员,像一尊披着黑色防护服的雕塑,纹丝不动地矗立在指挥站角落那片最深的阴影里。他脸上覆盖着全封闭的呼吸面罩和深色护目镜,将一切表情彻底隔绝。只有那只包裹在黑色战术手套里的手,在稳定地动作着。他微微低着头,护目镜的深色镜片上,清晰地倒映着主屏幕上那刺眼的“LOST”红标,以及安南妍此刻苍白如纸、布满惊骇的脸庞。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这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冰冷而精确,像在记录一个与己无关的标本反应。
安南妍死死盯着那只手,盯着那稳定得可怕的书写动作。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和被愚弄的狂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记录板上正写下怎样的字句——“目标确认异常反应”,“信号丢失于7号矿洞西侧支线”,“操作员情绪失控”……
“你……”安南妍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试图质问,试图撕开这令人窒息的观察,“记录什么?那东西……那骨头……”
观察员的笔尖,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只有那么零点几秒,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护目镜深色的镜片之后,似乎有两道无形的视线,穿透了那层深色屏障,落在安南妍脸上。那视线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评估,像是在看一件物品最后的挣扎。
然后,在安南妍几乎被这凝视冻僵的时刻,观察员被面罩覆盖的下颌线条,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道坚冰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嘴角两侧的肌肉,被防护面罩的边缘勒着,向上牵扯出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冰冷的弧度。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一丝纯粹的、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残酷意味,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那面罩的遮挡下倏忽一闪。快得像是安南妍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可安南妍看见了。那冰冷的笑意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神经。
几乎就在这残酷笑意闪现的同一刹那。
矿洞深处,那信号断绝的绝对黑暗的源头,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无声的嘲弄,一个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和死寂的空气,隐隐约约地渗了过来。
嘎吱....滋啦...
像沉重的、锈蚀了几百年的巨大金属门轴,在无可抗拒的外力下,极其缓慢、极其艰涩地转动了一下。又像是某种庞大而坚硬的东西,用尽力气在粗糙的岩石表面拖行、刮擦。
声音沉闷,遥远,却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粘稠质感,首接撞击在人的鼓膜上,更沉重地砸在安南妍的心跳上。它清晰地宣告着:那片黑暗,那吞噬了“影蜂-7”的所在,有什么东西……
被惊醒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陈腐泥土和某种更深层金属锈蚀的气味,似乎也随着那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冰冷地钻入鼻腔。观察员依旧挺立在原地,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他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却无声地收拢,将记录板更紧地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某个至关重要、不容有失的秘密。
就在这时候,顾霄出现。
安南妍,“吓我一跳,你也是来监视我的吗?”
顾霄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
安南妍继续她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将无人机托于掌中,那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而矜持的光泽。顾霄的手心渗着细汗,目光灼灼盯着它,像盯住一只陌生又迷人的飞鸟。
他犹豫再三,终于按捺不住,从安南妍手中接过遥控器,指尖迟疑地悬停在那些密布的按钮上。
“试试看,别怕。”安南妍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带着温和的鼓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倾,仿佛欲用目光为那悬空的机器织就一张无形护网。
顾霄笨拙地拨动摇杆,无人机猛地一颤,旋即发出低沉的嗡鸣,螺旋桨骤然加速旋转,带起一阵强风。机身如受惊的鸟儿般骤然拔地而起,却又因操纵不当猛地朝旁边歪斜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只闻得几声突兀刺耳的“咔嚓”脆响,如同骨头断裂的声音。无人机的旋翼猝然与一根粗硬的树干相撞,几片桨叶瞬间碎裂崩飞,化作几道断裂的弧线,无力地跌落在草丛里。残骸失重般坠落地面,在松软的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几片草叶被震起,粘附在破损的机体上。
顾霄僵立当场,手指仍死死捏着遥控器,脸色霎时褪得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呆滞地望向地上那堆残骸,又惶惑地看向安南妍,嘴唇微颤,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吐不出来。
安南妍默默蹲下,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孔,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他沉默着捡起机身,手指轻轻抚过那破裂的桨座和一道新添的刮痕,触手冰凉。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顾霄惊惶的脸,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没事。”
这声安慰在顾霄听来,却像平静湖面下骤然绷紧的弦,勒得他心头骤然一紧。
那“咔嚓”一声的破碎,不仅撕裂了安南妍心爱的器物,也悄然撕开了少年之间一道微妙而幽深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