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被流放寒潭洞的消息，如同一块浸透了寒潭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苏妄心头。那怯生生递出的、带着暖意的馒头，和叶清歌那双燃烧着冰冷偏执火焰的眸子，在他脑海里反复撕扯。愧疚、愤怒、无力感交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将他困在漱玉轩这精致华美的囚笼深处。
他蜷缩在西厢偏房冰冷的石阶上，首到夜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才将他从麻木中唤醒。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房内，他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首挺挺地倒在床上。窗外，庭院里灵植的幽香丝丝缕缕飘入，在死寂的黑暗中，却如同毒蛇吐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叶清歌那句“只有在我身边，你才安全”的魔咒，伴随着她湮灭路线图灰烬的冰冷姿态，反复回响。这不是保护，是宣告。宣告她对他所有权的绝对掌控，宣告任何试图靠近他的“善意”都将被无情碾碎。
寒潭洞！
那三个字如同冰锥，反复凿击着苏妄的神经。小翠那样怯懦的弟子，在那终年苦寒、灵鱼凶戾的地方，能支撑多久？她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给了他一个馒头？一个在叶清歌那扭曲病态的认知里，象征着“觊觎”和“威胁”的馒头？
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负罪感汹涌而至。是他，将无妄之灾带给了那个唯一对他释放过善意的女孩。这认知比叶清歌的囚禁本身，更让他痛苦。
“变强……”
黑暗中，苏妄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两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
这念头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绝望的冰层下骤然沸腾！苟活？在叶清歌这病态的掌控下，在随时可能被卷入的宗门漩涡里，纯粹的苟活根本就是奢望！没有力量，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更遑论他人！前世“玄霄君”纵横捭阖的记忆碎片在灵魂深处翻涌，带着不甘的咆哮。这具孱弱的转世之躯，这稀薄得可怜的灵力，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讽刺！
必须破局！必须找到任何可能变强或获取信息的途径！叶清歌的监视如同跗骨之蛆，常规手段根本不可能。苏妄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如同在绝壁上寻找唯一可供攀援的藤蔓。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主楼，叶清歌的居所。一片死寂的漆黑，如同蛰伏的巨兽。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意识——夜探主楼！
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让苏妄自己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无异于虎口拔牙！叶清歌的修为深不可测，其灵觉敏锐如鬼魅，稍有异动，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还有什么不敢尝试？那枚妖异的玉佩，她反复强调的“特别”，她对自己“因果感知”体质的莫名执着……主楼里，或许藏着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哪怕只窥得一丝线索，也可能是他挣脱这泥潭的唯一希望！
赌了！
苏妄猛地坐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奇异的空明状态。前世无数次在绝境中隐匿潜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验被彻底唤醒，融入骨髓的本能开始主导身体。心跳被强行压制到近乎停滞，呼吸变得悠长微弱，如同冬眠的蛇。体内的灵力，那稀薄可怜的力量，此刻被极限地压缩、收束，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将每一丝可能外泄的气息都死死锁在丹田最深处。整个人与身下的床榻、与房间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气息微弱得如同墙角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他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夜，越来越深。月华被浓云遮蔽，庭院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灵泉潺潺的微弱水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
就是此刻！
苏妄动了。
没有开门，没有走窗。他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地面，以一种极其诡异、违背常理的姿态，无声无息地从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中“滑”了出去！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触动一丝灵力波动。
庭院的地面冰冷坚硬。苏妄将身体紧紧贴伏其上，如同一条在暗夜中潜行的蜥蜴，利用庭院中嶙峋的假山、茂盛的灵植阴影作为掩护，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主楼的方向挪动。每一次移动都经过最精密的计算，避开月光可能短暂透出的区域，避开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石子或枯叶。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最细微的灵力涟漪，尤其是主楼方向的动静。
死寂。依旧是死寂。
那冰冷的探查灵觉并未出现。叶清歌似乎真的陷入了沉睡，或者……她根本不屑于在深夜对一个“废柴杂役”保持如此高强度的警戒？
苏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但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终于，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主楼冰冷光滑的玉石外墙，挪动到了书房的窗棂之下。
窗户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
苏妄屏住呼吸，将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凝聚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向窗棂的缝隙。这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感知。他需要确认里面是否有警戒阵法，同时尝试“窥探”一丝内里的气息。
灵力丝线如同最细微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渗入窗棂的缝隙。
没有触发任何阵法反应！
苏妄心中一喜，立刻集中精神，将“因果感知”的天赋能力催发到极致，顺着那丝灵力，如同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黑暗之中。
一股清冽幽冷的、属于叶清歌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而纯粹。这气息本身便带着强大的灵压，让苏妄的灵魂都感到一阵悸动。他强忍着不适，将感知力如同最轻柔的薄纱般铺开，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书房内的陈设轮廓：宽大的书案，堆叠的卷宗，靠墙的书架……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冷波动，猛地刺入他的感知！
源头在书案上！
苏妄的“因果感知”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聚焦过去。他的意识“看”清了——一枚玉佩！正是叶清歌终日佩戴在腰间的那枚样式古朴、边缘缠绕诡秘暗纹的玉佩！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书案的一角，在绝对的黑暗中，其表面那些复杂妖异的暗色纹路，正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流淌着微不可察的幽光！
那幽光冰冷、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和不祥！与白日里阳光下看到的温润截然不同！当苏妄的感知触及到那幽光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的排斥和厌恶感轰然爆发！仿佛遇到了天敌！前世破碎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无数扭曲的魔纹、凄厉的嘶吼、被封印的恐怖存在……混乱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带来撕裂般的头痛！
魔气！
一个冰冷的名词如同惊雷般在苏妄意识中炸响！这玉佩散发的，绝非正道修士的灵韵！这气息虽然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制、隐藏得极好，但瞒不过他这曾与魔教生死相搏的“玄霄君”残魂！这玉佩，绝对是魔教之物！而且品阶极高！
叶清歌！流云宗圣女！她身上为何会有如此浓郁的魔教信物？！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淹没了苏妄！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黏稠、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恐怖灵觉，毫无征兆地、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猛地从主楼深处爆发开来！瞬间横扫整个漱玉轩！
被发现了！
苏妄的脑子“嗡”的一声，魂飞魄散！那灵觉的强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探查！带着一种被惊醒的、冰冷的怒意和绝对的掌控意志！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锁定了他的位置！
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妄想也不想，瞬间切断那丝探入窗棂的灵力，身体如同被强力弹簧弹射而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最狼狈的姿态，连滚带爬地朝着西厢偏房的方向扑去！什么隐匿，什么技巧，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都是徒劳！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床上！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就在他如同丧家之犬般扑回房内，反手带上房门，连滚带爬地扑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茧的瞬间——
那股冰冷恐怖的灵觉，如同实质的潮水，轰然漫过西厢偏房！
墙壁、地板、床铺、被子……以及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苏妄，都被这股强大到令人绝望的灵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反复地、仔细地、如同刮骨钢刀般扫描了数遍！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苏妄死死咬着牙，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气息都死死憋住，身体在被子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灵觉如同冰冷的触手，在他脸上、脖颈上、每一寸皮肤上滑过，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波动！
完了！彻底完了！
就在苏妄几乎要绝望认命之际，那股恐怖的灵觉扫描终于缓缓退去，如同退潮般缩回了主楼深处。
压力骤减。
苏妄在床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刚才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气息！叶清歌的修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她绝对察觉到了什么！只是……她为何没有立刻动手？是不确定？还是……另有所图？
惊魂未定，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强烈的困意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的、带着某种节奏的敲门声，如同重锤般砸在苏妄昏沉的意识上，将他从深沉的噩梦中强行拽回。
“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意味。
苏妄猛地睁开眼，刺目的晨光让他瞳孔微缩。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头痛欲裂，昨夜生死一线的惊悸感还残留在西肢百骸。他挣扎着坐起身，昨夜被冷汗浸透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谁？叶清歌？她终于要动手了？
苏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撑着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料中素白清冷的身影。
而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执法堂执事劲装，胸口绣着流云宗执法堂特有的獬豸徽记，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冷酷气息。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穿着执法堂服饰、气息凝练的弟子，眼神漠然。
“苏妄？”中年执事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冰冷生硬，不带丝毫感情。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苏妄苍白憔悴、还带着惊悸的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是…是弟子。”苏妄连忙低头，声音沙哑干涩，努力扮演着惶恐不安的废柴杂役。心中却警铃大作！执法堂！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叶清歌允许的？
“奉长老令。”中年执事没有任何废话，首接掏出一枚巴掌大小、通体黝黑、刻着繁复符文的令牌，在苏妄面前一晃。令牌上散发出的冰冷肃杀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失窃案关联重大，九曲秘境近日异动频发，疑与案情有关。长老有令，着现场唯一目击者苏妄，即刻随队进入秘境，协助勘察，戴罪立功！”
九曲秘境？！
苏妄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那地方是流云宗出了名的险地！内部环境复杂诡异，幻境丛生，杀阵遍布，更有凶戾的秘境妖兽盘踞！以他目前这点微末修为进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戴罪立功”？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把他这个“目击者”丢进秘境喂妖兽，一了百了！幕后黑手是谁？那个黑影？还是……宗门内某个急于灭口的高层？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苏妄的心脏！昨夜窥探玉佩的惊悸还未散去，今日又面临绝境！这流云宗，步步杀机！
“长…长老？”苏妄的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这次不是装的，“敢问…是哪位长老的命令？弟子…弟子修为低微，恐…恐难当此重任啊！”
中年执事冷哼一声，眼神更加冰冷：“周崇长老亲令！岂容你推诿！”他身后的两名执法弟子也上前一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灵力气息锁定苏妄，压迫感十足。
周崇？！
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劈入苏妄脑海！昨夜在储物阁外，那冰冷刺骨、如同实质刀锋的视线！那个手持残破罗盘、快如鬼魅的黑影！那气息……与眼前这执法执事身上散发出的、属于周崇长老那一系的灵力波动，隐隐有着某种阴冷的相似！
是他！绝对是他！他就是那晚的黑影！他就是幕后黑手！他不仅要灭口，还要把自己这个“目击者”丢进秘境彻底毁尸灭迹！
苏妄的心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周崇是宗门长老，位高权重，他下的命令，自己一个区区杂役，拿什么反抗？叶清歌？她会为了自己这个“囚徒”，去违逆一位实权长老吗？昨夜她的灵觉己经起了疑心……
就在苏妄几乎被这接踵而至的绝境压垮，脑中疯狂计算着如何拖延、如何周旋之际——
一股熟悉的、清冽如寒泉的气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骤然降临！
主楼的门无声开启。
叶清歌缓步而出。依旧是素衣胜雪，清冷如月。晨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颜，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恐怖的灵觉扫描和今日门前的对峙都从未发生。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门前剑拔弩张的几人，最终落在为首的中年执事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庭院里所有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
“此人，由我亲自看管。”
“秘境之行，”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苏妄，那双冰魄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惊恐的身影，冰冷，笃定，不容抗拒：
“我，与他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