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白石村上空。赵小栓家方向传来的恸哭声,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死寂,也刺在每一个惊惶不安的村民心头。瘟神,终究还是毫不留情地收走了第一个祭品。
白家小小的院落,此刻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亮着灯的孤岛。
刘老蔫的妻子躺在堂屋临时铺就的褥子上,气息微弱,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头发,黏在额角。白远山和白术正全力施救。浓浓的药气混杂着艾草燃烧的辛辣烟气,在屋内弥漫,试图驱散那无形的死亡阴影。
“桂枝加附子汤合生脉散”的药汁被白远山小心地、一勺勺撬开刘婶紧闭的牙关灌下去。白术则用艾条灸着关元、气海等回阳固脱的要穴,艾火的红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映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刘婶冰冷的手脚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急促而浅表的呼吸也稍稍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游丝状。
“阳气得复,阴津稍敛,命…暂时保住了。”白远山长舒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后怕,“但元气大伤,后续需大补元气,缓缓图之。”
就在这时,院门被急促地拍响,伴随着一个妇人带着哭腔的嘶喊:“白老爷子!远山兄弟!救命啊!我家当家的…我家当家的也烧起来了!胳肢窝下…也起了个大疙瘩!”
白远山和白术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来了!瘟毒,开始蔓延了!
白松年早己穿戴整齐,站在堂屋门口,面色凝重得如同铁铸。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白远山道:“远山,你留下照顾刘家娘子和术儿,我去李家看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和孙子,“记住,凡有高热、恶核(淋巴结肿大)、咳血、便血者,皆按瘟毒处理。按我昨夜所说,消毒隔离为先,用药以清热解毒、凉血救阴为急务!‘解毒活血汤’(王清任方:连翘、葛根、柴胡、当归、生地、赤芍、桃仁、红花、枳壳、甘草)可斟酌使用,但需据症加减,热毒极盛者,仍需犀角地黄合黄连解毒之力!不可迟疑!”
“爹!您年纪大了,让我去!”白远山急道。
“糊涂!”白松年低喝一声,目光如电,“此刻村中人心惶惶,若医者先乱,何以安民?我自有分寸!”老人不再多言,提起药箱,拿起一根燃烧的艾条作为熏避,步履虽缓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李家。
白术看着爷爷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背影,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他下意识地看向供奉药王孙思邈的画像,那袅袅的青烟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祥的凝重。
白远山强压下心中的忧虑,立刻着手安排。他将家中储备的苍术、艾叶、雄黄粉分发给闻讯赶来、惊惶失措的几户邻居,教他们如何熏蒸房屋,用贯众、板蓝根煎汤擦洗身体。又让白术将仅存的一些水牛角浓缩粉(代替犀角)、生地、丹皮、赤芍、黄连等关键药材仔细分拣出来,随时备用。小小的院落,瞬间变成了一个抵抗瘟疫的前哨阵地。
天色微明,灰蒙蒙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笼罩在村子上空的绝望。白松年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了,脸色在晨曦中显得异常灰败。
“爹,李家…怎么样?”白远山迎上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松年摇摇头,声音沙哑而沉重:“高热神昏,腋下、颈项恶核己现,皮下隐见瘀斑…热毒己深入血分,凶险万分。我用了重剂‘清瘟败毒饮’(余师愚方:生石膏、生地、犀角/水牛角、黄连、栀子、桔梗、黄芩、知母、赤芍、玄参、连翘、甘草、丹皮、鲜竹叶)加减,能否熬过今日午时…看天意了。”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扶着门框才站稳,“村中…怕不止这一家了。此毒蔓延之势,比预想更快、更烈!
”“爷爷!”白术眼尖,发现爷爷扶着门框的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绝非仅仅是劳累所致!
白远山也立刻察觉不对,一步上前扶住父亲:“爹!您怎么了?”他伸手去探白松年的额头,触手滚烫!
白松年身体猛地一晃,强自站稳,摆摆手:“无妨,许是…有些乏了…”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用手掩住口,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也随之剧烈颤抖。
“爷爷!”白术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白远山强行掰开父亲掩口的手,借着昏暗的晨光一看,那掌心赫然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再看父亲的面容,虽极力维持平静,但眼神己不复往日的清明锐利,透出一种竭力支撑的涣散,双颧也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爹!”白远山的声音都变了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医不自医,但作为医者,他太清楚这些症状意味着什么!高热、咳血、疲乏…这分明是瘟毒袭身,且己开始灼伤肺络的征兆!父亲年事己高,如何经得起这等凶戾之毒的摧残?
“扶…扶我进去…”白松年喘息着,终于不再掩饰身体的极度不适。
父子二人将白松年搀扶到里屋炕上躺下。白术飞快地拿来脉枕。白远山的手指颤抖着搭上父亲的腕脉。触手之下,脉象洪大滑数,如沸水奔涌,躁动不安,却又在重按之下,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虚浮之象!这是典型的热毒炽盛,燔灼气血,正气己现不支之兆!
“爷爷,伸舌!”白术的声音带着哭腔。
白松年微微张口,舌体深红绛紫,舌苔焦黄厚腻,干燥如锅巴,舌面中央赫然裂开数道深沟,舌下络脉紫黑怒张!津液枯涸,热毒深陷营血!
“爹…”白远山心如刀绞,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几乎将他淹没。顶梁柱倒了!在这瘟疫肆虐、人心崩溃的时刻,医术最高、定海神针般的父亲倒下了!
“慌…什么…”白松年闭着眼,喘息片刻,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身…老朽矣…染此恶疾…亦在…天数…远山…术儿…”
他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扫过儿子悲痛欲绝的脸和孙子强忍泪水的模样,那眼神深处,是医者看透生死的平静,以及对儿孙的深深期许与嘱托。
“听好…”白松年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吃力,却字字清晰,“此瘟毒…性烈…热毒…挟秽浊…易…耗气伤阴…动血…闭窍…方药…以大清气血…解毒…凉血…救阴…为要…‘清瘟败毒饮’…主之…热毒…充斥…十二经…非…此重剂…不能制…”他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得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
“若见…神昏…谵语…加…安宫牛黄丸…或…紫雪丹…开窍…息风…动血…便血…呕血…用…犀角地黄…合…十灰散…凉血…止血…气阴…两脱…参附…生脉…同用…切记…扶正…祛邪…并重…不可…一味…攻伐…”
他喘息着,目光最终定格在白术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深邃:“术儿…你…过来…”
白术扑到炕边,紧紧握住爷爷枯瘦滚烫的手:“爷爷!我在!”
白松年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反手用力握了握孙子的手,仿佛要将毕生的力量与信念传递过去:“你…己得…白家…医道…真传…易理…亦…初窥门径…此劫…是…磨刀石…村人…性命…悬于…你…父子…之手…莫要…坠了…白家…悬壶…济世…之名…”
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墙角那个存放《归藏录》的旧木箱,声音几不可闻:“书…箱底…夹层…有…一物…当归…之日…可…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鲜血再次染红了掩口的布巾,老人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口中只含糊地呓语着:“东北…坎水…离火冲…煞…聚井…凶…凶…”
“爹!”
“爷爷!”
白远山和白术的悲呼声撕心裂肺。
“快!清瘟败毒饮!剂量加重!加羚羊角粉(平肝息风,防痉厥)!再加西洋参(益气养阴扶正)!”白远山强行压下巨大的悲痛,嘶哑着嗓子对白术吼道,同时飞快地取出银针,刺向父亲的大椎、曲池、合谷等退热要穴。
白术抹了一把眼泪,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药柜。他的手在抖,心在狂跳,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爷爷倒下了,父亲濒临崩溃,瘟疫正在村中蔓延,无数的性命…此刻,竟要压在他这个刚及弱冠的少年肩上!
他抓起戥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生石膏、大生地、水牛角浓缩粉、黄连、栀子、黄芩、知母、赤芍、丹皮、玄参、连翘、竹叶、甘草…一味味药名在他脑中如闪电般掠过,爷爷方才的嘱托如同烙印刻在心头。剂量!必须精准!既要雷霆扫穴般清泻燎原热毒,又要顾及爷爷年老体衰,正气己虚!
汗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不能乱!绝不能乱!爷爷在看着!全村的人在等着!
药终于抓齐。白术冲到后院的小药房,三碗水煎成一碗。炉火映红了他布满汗水和泪痕的年轻脸庞,也映红了他眼中那逐渐燃烧起来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当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强烈苦寒气息的药汁被端到爷爷炕前时,院外再次响起了绝望的哭喊和惊恐的奔跑声,更多的村民涌向了白家这最后的希望所在。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在黎明的微光中彻底爆发,吞噬着白石村残存的秩序。
白术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他看向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爷爷,又看向门外那一片绝望的哭嚎,最后目光落在父亲布满血丝却强撑镇定的眼睛上。
悬丝断魂,命悬一线。这碗药,是救爷爷的命,更是救白石村的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将药碗凑近爷爷干裂的唇边。
“爷爷,喝药了。”少年的声音,在绝望的喧嚣中,竟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的、不可动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