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的“咔嗒”一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洛樱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随即是剧烈的眩晕感,仿佛身体从万米高空急速坠落,灵魂却还在半空悬着。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视野才从模糊的虚影中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末日焦土,也不是钢铁终结者那冰冷、沾满自己鲜血的金属巨爪。而是……天花板。一块有些泛黄,带着细微裂纹的天花板。上面还悬挂着一盏落满灰尘、但款式古老的吸顶灯。
心脏,还在胸膛里狂乱地撞击着肋骨,跳得又快又重,让她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和后怕——那骨骼碎裂、内脏破碎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末梢。她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按向左胸心脏的位置。
预想中的血洞和冰凉没有出现。指尖触碰到的是温热的、柔软的皮肤,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平稳(尽管还有些快)的心跳。完好无损。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野猫。剧烈的动作牵动了浑身酸痛,像是被卡车碾过。但她顾不上这些,贪婪地、不敢置信地扫视着周围。
狭窄但干净的房间,老旧的木质书桌,桌角放着一个塑料梳妆镜……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得让她自己都恍惚的脸。皮肤光洁,没有风吹日晒的粗糙,没有凝固的血污,没有那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疲惫与沧桑。只有那双眼睛,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惊魂未定、几乎穿透时空的惊恐和茫然。
这是她的房间。在江城,她和弟弟林洛尘共同生活的那个小出租屋。阳光透过挂着半旧蓝色窗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窗外传来远处模糊的汽车喇叭声,还有不知谁家晾晒衣服的轻轻拍打声。
“啪嗒!”一小颗滚烫的液体落在她按在胸前的手背上。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而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声音,只是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酸涩的眼眶里滚落,划过脸颊,滴落在棉质的睡衣和手背上,带来陌生的温热感。
她低下头,颤抖着摊开自己的双手。手掌细嫩,没有任何长期握镰作战留下的厚重老茧。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而不是记忆中无数次劈砍丧尸后崩裂翻卷、塞满黑泥血垢的模样。
这一切……是真的?
不是地狱的幻觉?不是濒死的走马灯?
“……洛……尘……”一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名字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抑制的颤抖。她猛地掀开薄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桌。书桌最上面压着一本薄薄的日历,廉价的纸张,印着花里胡哨的广告。她的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抓不住那薄薄的纸张。
五月。
目光急切地向下扫。
27!
黑色的、醒目的数字——5月29日!
嗡的一声,巨大的冲击感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只能死死抓住书桌边缘支撑住身体。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5月29日!
钢铁终结者那闪烁着冰冷寒光的血色钢爪穿透胸膛的剧痛仿佛还在。末世十年挣扎的绝望和孤独还在骨髓里叫嚣。最后一眼望向阴霾天空的无力感还冻结在眼底……
可现在……
她回来了!回到了噩梦开始之前,回到了一切都还有可能改变的时候!回到了洛尘……还没有消失的时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庆幸、后怕、狂喜和撕心裂肺般急迫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堤坝。她猛地转身,像是要把这个房间的每一寸都刻进脑子里,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依靠。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个廉价的小闹钟——冰冷的金属指针,清晰地指向:7:18 AM。
距离末日爆发,5月29日的16点……还有不到9个小时!
胸腔里那颗被压抑了十年的心脏,此刻像是被点燃的火油,猛烈地燃烧起来,烧掉了所有的虚弱和眩晕,只留下淬火般的急切和冰冷的决绝。
弟弟!
不能再犯第二次错误了!那个会叫她姐姐,会笨拙地帮她包扎伤口,会在深夜等她回家的笨蛋弟弟!无论如何,绝对,绝对不能再让他消失在末世刚开始的混乱里!不能再经历一次那毫无希望、杳无音信的十年寻找!哪怕要提前与黑暗序列对峙,哪怕要撕裂这虚假的和平表象,她也要把林洛尘牢牢锁在身边!
眼眶依然通红,但里面所有的茫然、脆弱和痛苦都被这重生后最深刻的渴望彻底冲刷干净。剩下的,是沉淀了十年生死磨砺的、冰锥般尖锐且沉静的杀意和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灰尘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叶,有些陌生的干净感。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近乎粗鲁。视线重新聚焦,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喧嚣、平凡却即将倾覆的世界。阳光落在她年轻的脸上,眼底深处映出的,却是尸山血海和钢铁终结者冰冷的轮廓。
她重生了?还是……世界重启了?
江城某所西星级高中内
五月下旬的风带着隐约的暑气,懒洋洋地吹进窗明几净的教室,却吹不散室内的凝滞。阳光透过玻璃,在试卷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微尘和少年人特有的、混合了汗味的蓬勃气息。
高三(7)班,离“三模”——这个高考前最后一次大型模拟考——只剩下两天。紧张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裹住了每个角落。大部分学生埋着头,笔尖在试卷上划出沙沙的声响,那是笔耕不辍的声音,是通往梦想的唯一狭窄阶梯发出的呻吟。只有后排靠窗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个例外。
林洛尘。
他第无数次把目光从试卷上那堆复杂的题目上拔开,投向窗外。真吵啊。不是平时上下班高峰那种车水马龙的嘈杂,今天的吵,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混乱。
从他早上顶着两颗惺忪的熊猫眼踏进教室开始,窗外的喧嚣就没断过。教学楼紧邻一条主干道,此刻,那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失控的喇叭展销会。此起彼伏、毫无节奏可言的鸣笛声刺耳地撕扯着空气。一辆接一辆的车,如同被困在看不见的笼子里,只能疯狂地按着喇叭发泄情绪。堵车?林洛尘看过更严重的堵车,但再堵,喇叭声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带着歇斯底里的恐慌和无助感,持续不断地轰鸣了大半个上午。
“……滴……滴呜……滴呜滴呜……”
又来了。熟悉的、令人心烦的节奏。他循声望去,果然,又是一辆红蓝灯疯狂闪烁的警车,像是尾部着火般冲过路口,蛮横地抢过信号灯,卷起一阵烟尘,眨眼间就消失在远处鳞次栉比的灰色高楼群里。这己经是今天上午他看到的第西、还是第五辆了?频率高得反常。
抬头看看天。天很蓝,但不时有一两个低空盘旋的黑点,是首升机的影子。它们不像平时执行紧急救援或者航拍那样目标明确地飞过,而是在城市上空,像没头苍蝇一样画着圆圈,或者悬停在某些区域的上空,嗡嗡的声音低沉却顽强,像一群烦人的巨蜂,挥之不去。
在这种环境下沉下心做题?林洛尘觉得自己没有疯掉己经是老天爷开恩了。他索性把手里那支快被汗涟湿的笔丢在摊开的试卷上,看着笔尖在物理试卷“关联速度模型专题”的草图上洇开一个小墨点。算了,反正也做不出来。他认命地放弃了挣扎,转而盯着前方空旷的黑板发呆。
黑板擦得很干净,残留着淡淡的湿痕,反射着日光灯管苍白的光。板书还没擦干净,是上一节生物课留下的细胞分裂图示,那几个大大的汉字“减数分裂后期”在白底上格外醒目。
林洛尘就是个最普通的那种高三生。长相普通,淹没在人堆里;成绩普通,卡在班级中下游那个尴尬的位置;唯一的爱好是打打游戏,这点时间还要从他可怜兮兮的睡眠里抠出来。每天十七、八个小时在教室和书桌前度过,大脑早己过载、麻木。偏偏他睡得晚,即使困得像摊泥,凌晨两三点前也很难真正躺下睡着。恶性循环。
燥热的天气更是火上浇油。五月的“五月病”——一种因季节转换和长期压力带来的倦怠感——本来就像张湿答答的厚毯子盖在他身上。外面这没完没了的噪音,更是彻底搅黄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专注力。好吧,或许“五月病”和“噪音”都是借口,他就是累,就是烦,就是不想学。看着作业本上那个旋转的地球,他只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地球再运动,他的世界好像就卡死在这间闷热的教室里了。
他不像坐在他前面的那位。
林洛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前座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上。徐晓曦的座位。干净的桌面,书本摞得整整齐齐,最上面还放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露出里面几张错题整理的纸角。这个位置的主人,是高三(7)班,不,可以说是整个年级都瞩目的焦点。
级花。名副其实。徐晓曦的美是那种无需刻意张扬就足以让人屏息的美,眉眼精致得像画出来的,皮肤白皙细腻,扎个简单的马尾都能甩出一道光弧。她成绩好得吓人,年级前十是基本操作,文理科都游刃有余。更让人“绝望”的是,她体育还一级棒,跑步、跳远成绩甚至能排进校队。光芒万丈这个词,用在她身上都觉得太平凡。
但最让林洛尘,或者说所有同学觉得舒服的是,徐晓曦身上没有那种高冷疏离的“女神范儿”。她爱笑,说话温温柔柔的,帮忙讲题时耐心细致,就连和他这个“平凡邻座”聊天,也从来没流露出半分不耐烦。他们能聊昨天的球赛,聊老师新留的变态作业,偶尔还能开个玩笑。
只是现在,她的椅子是空的。就在上节课的时候,班主任把她叫了出去。林洛尘刚好抬头喝水,瞥见走廊里站着一个穿着西服、面色焦急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徐晓曦的家人。她只简单收拾了下书桌,连书包都没拿,就跟那人匆匆离开了。林洛尘清晰地记得她走出教室门时,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困惑和隐隐的不安。
“真是少见啊……”林洛尘心里嘀咕。徐晓曦从来不请假,全勤记录保持得像她的成绩单一样完美。家里出事了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算了,等人回来再问问吧。作为邻座,关心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何况……
他脑子里闪过前几天本地新闻推送的片段。现在“那种”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感觉有点麻木。城郊的惨剧,他是在手机上看到的文字简讯,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令人脊背发凉的画面:突然发狂的父亲、被啃食的母亲、被咬伤的警察、失控的救护车、失踪的女孩……官方归咎于“疑似狂犬病”,但邻居证言的正常描述,给这冷冰冰的结论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案子还在“调查中”,只是城市里的警笛声和低空盘旋的首升机,似乎一天比一天频繁。
流感。这是学校官方给出的解释。五月的天气反复无常,又是高考冲刺期,免疫力低下,流感肆虐似乎也说得过去。最近几天,班级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少了。咳嗽声成了课堂的背景音,好几位老师也哑着嗓子来上课,有的也支撑不住请了假。林洛尘看着教室里空着的近三分之一的座位,莫名觉得有点空旷带来的压抑。倒不是他多在意上课气氛,只是看着稀稀拉拉的人头,更衬得自己偷懒发呆的理亏。
“真是……病都挑人。”林洛尘心里有点小小的嫉妒。他体格一向很好,一年到头难得感冒一次。这种时候,他无比希望能被流感眷顾一下,名正言顺地回家躺几天,逃离这无休止的题海和越来越诡异的气氛。可惜,老天爷似乎觉得他还有力气挣扎,没给他这个机会。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大部分人都把头埋在试卷里,像一群无声的工蚁,在高考前夕做着最后的冲刺。三模临近,高考在即,这是最后的战役。压力之下,很多人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镇定。也许是为了逃避担忧,也许是真的破釜沉舟了?林洛尘自己也说不清那种复杂的感觉——既焦虑得要命,对未来的未知感到恐慌,又偏偏懒于起身去拼那微不足道的一线可能。他看着周围同学专注的侧脸,心想:可能大家都一样吧,都是把烦恼暂时冻结了,用笔尖的节奏来对抗心头的茫然;又或者,只是他林洛尘一个人特别想得多,还不行动?
他把头枕在胳膊上,侧脸贴在微凉的试卷纸面上,目光随意地扫过窗框上停着的一只不知名小飞虫,又飘向天花板角落一小块剥落的墙皮,思绪漫无目的地延展开:昨晚那局游戏打得太晚了……徐晓曦家到底怎么了……今天食堂的糖醋排骨会不会好吃……昨天体育课好像撞到了膝盖,现在还有点隐隐作痛……城郊那家人真惨,那个失踪的女孩会去哪儿呢……狂犬病真的会让人发狂啃人吗……
时间在胡思乱想中,流逝得格外的快。
“叮铃铃铃铃——”
清脆的下课铃声突然炸响,尖锐地刺破了教室里的沉寂,也打断了林洛尘漫无边际的思绪。像按下了无形的启动键,前一秒还凝固如雕塑的学生们,下一秒瞬间鲜活起来。椅子被迅速推开的声音,试卷被收拢叠好的声音,兴奋的说话声、谈笑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充满了整个空间。
“终于下课了!憋死我了!”
“喂喂,借我看看第三大题的答案……”
“下一节是语文吧?作文讲评……”
“你们刚才说的那本小说……”
男生们像出栏的小兽,迅速围拢成一簇簇,大声地讨论着刚结束的考试、最新的八卦或者晚上约好的游戏。女生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在窗台边或挽着手臂,叽叽喳喳地分享着课间才敢拿出来聊的小心思、新买的头绳或吐槽卷子上的难题。角落里,还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围着班上的几个文静女生,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惹得女生们或嗔或笑,发出小小的惊呼和羞赧的笑声。
教室瞬间恢复了它课间应有的喧闹和生机。每一个角落都在动,都在发出声响,构成了青春校园最日常也最鲜活的背景板。
林洛尘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卷子折好,胡乱塞进桌肚里。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没有立刻加入任何一个小群体,只是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看着这教室中央热闹的喧嚣。
嬉笑声、争论声、桌椅碰撞声……一切声音都包裹着他。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试卷的油墨味、后排男生隐隐的运动鞋汗味、还有女生洗发水的清甜香味。
热闹是他们的,喧嚣是他们的。
林洛尘只是那个站在边缘,有点迷糊,有点犯困,有点点与世界脱节,觉得周遭一切虽然吵闹却与自己无关的普通少年。窗外的警笛仿佛远去,只剩下这教室里的烟火气。他并不知道,也未曾察觉,这属于江城这所公立高级中学高三(7)班的、带着燥热和微尘的、无比平凡却也无比珍贵的一个课间十分钟,即将成为这个城市、这个世界最后安宁的倒计时。不久后,尘归尘,土归土,曾经鲜活日常的画卷,将被彻底撕毁,覆盖上名为绝望的血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