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王府的夜,能抽干活人骨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儿。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捂得密不透风,天地间只剩墨汁般的黑。巍峨的青砖围墙在夜色里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圈出一方冰冷死寂的墓场。风贴着墙角尖啸,刮过光秃枝桠的声响,活像冤魂在磨牙吮齿。
没有红绸,没有喜乐,没有一丝“喜”气。唯有王府西角那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如同巨兽悄眯开的一条牙缝,“吱嘎”一声,将外头那点人间烟火气彻底吞噬。
钮祜禄·钢蛋顶着足以压断龙颈的赤金点翠凤凰冠,脚上白玉膏勉强裹着断趾的痛,被容嬷嬷和一个王府嬷嬷(表情冷硬如墓碑)从一顶小得寒酸的轿子里“请”出来,几乎是塞进了那逼仄的门缝。门后,刺鼻的香灰纸钱味混着浓重的矿物焦糊气,如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喉咙。
引路的是个活像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老太监。深灰袍子融入暗色,手里提着的白纸灯笼光线微弱昏黄,仅够照亮他脚下三尺泥地。光晕里,两侧影影幢幢的房舍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投下森冷恐怖的轮廓。脚下的石板路冰冷刺骨,滑溜得像抹了油。
“格格…福晋!撑住!”容嬷嬷的低语带着哭腔和颤音,手劲儿大得恨不得将身边这尊“人形避雷针”的每条骨头都焊死。
“嬷嬷…”钢蛋试图开口,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
“噤声!”老太监猛地转身,昏黄灯光照着他枯树皮般的老脸,嘶哑嗓音刮擦着耳膜,“王府…规矩!冲撞不得!”浑浊的老眼幽深地瞟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意有所指。
冲撞?冲撞地府公务员休息室吗?钢蛋把吐槽咽回肚子,容嬷嬷掐她胳膊的指甲又深了几分。每一步踩在滑溜冰冷的石板上,左脚传来的钻心剧痛都让她牙关紧咬,冷汗浸透了层层叠叠的礼服。
终于行至一处更为肃杀的院落门前。没有红绸,没有喜字。门扉漆黑如墨,沉重异常。门楣上方悬着的匾额被一整块厚重的深紫绒布蒙得严严实实,像遮住了一块不可言说的巨大伤疤!而整个门扇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贴满了鲜红朱砂绘制的、扭曲怪异的巨大符咒!夜风掠过,那些符纸便哗哗作响,如同无数吊死鬼的舌头在疯狂舔舐门板!
钢蛋看着这阴间入口般的场景,头皮发麻。洞房花烛?这是要首接开坛把她超度了?
老太监上前,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绿幽幽的翡翠掸子,对着门框门槛细细扫拂,如同在清扫祖宗灵位前的尘埃。礼毕,他侧身,对嬷嬷们哑声道:“到了。里头自有人侍奉。”目光扫向钢蛋,那眼神混杂着同情与诀别,“……小心为上。”
容嬷嬷眼泪在眶里打转,手抖得不成样子。王府嬷嬷则面无表情地闭眼,对着符咒门低声念了段晦涩莫名的咒语,才伸手,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吱——嘎——!
嘶哑刺耳的摩擦声撕裂死寂。门缝里涌出一股更浓烈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混杂气味——浓郁的檀香、刺鼻的矿物焦糊、隐约的铁锈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腐朽味道!昏黄的光线如同垂死挣扎的夕阳余烬,从门内透出。
“进。”嬷嬷的声音在背后冷硬响起。
(二)
钢蛋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推进门内。脚下又是一滑,这次被一个冷硬的臂膀扶住。抬头,扶她的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嬷嬷,脸如刀刻,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钉牢她包成粽子的左脚,眉心刻出两道深沟。
“福晋慢着些。移步暖阁。”她声音平板得像磨砂纸。
暖阁?钢蛋抬眼,看清屋内景象的瞬间,血液几乎凝固。
这哪是新婚洞房?这是驱魔道场兼古董刑具展览馆!
房间大得惊人,却被无数高耸的多宝格、博古架分割得如同迷宫。晦暗的黄铜灯光勉强照亮,能见度不足三丈。
目光所及:
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青铜八卦镜,镜面幽暗,反射着扭曲光线。
梁上、门框、架侧悬垂着一柄柄锈迹斑斑、由古铜钱编缀而成的利剑,散发着肃杀死气。
形态各异的罗盘(磁针幽幽泛青)堆叠陈列。
古怪的骨器、密封着猩红蜡印散发刺鼻腥气的黑陶罐、奇形怪状的木牌刻满鬼画符……
佛珠、十字架、转经筒……东西方各路神仙的法器,诡异而混乱地拼凑在一起,弥漫着一股“是神是魔来了都得给我趴下”的癫狂镇压气!
屋子正中,是一块由黑色鹅卵石围出的圆形“安全区”。区域正上方,一张巨大无匹的明黄绸布如同天幕般垂落,绸布上用深紫色浓墨绘制着层层叠叠、繁复扭曲的巨型符咒阵图!几乎笼罩了整个中心空间。符咒阵图下方,隐约可见一方宽大的床榻轮廓。床边矮几上点着几盏造型狰狞、似乎由某种白色骨料磨制的油灯,火苗惨白,摇曳着散发幽冷微光。
而那床榻……钢蛋被两个木偶般毫无表情的丫鬟架着挪过去时,心脏沉入谷底。
锦被云枕?不存在的!
被褥枕头清一色深色厚重布料,上面密密麻麻用靛青色丝线绣满了符咒!从被面到里衬,无一处遗漏!枕头上更绣着怒目圆瞪的金刚像!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条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深紫色麻绳!一端死死系在床头生铁环扣上,另一端打了个极其专业、勒死犯人专用结构的绳结,随意丢在枕侧!绳子上还用朱砂描绘着层层叠叠的符咒!
床榻边缘,赫然堆放着几件还散发着新鲜木屑气味的物件:一尊造型如同地府恶鬼头颅的黑木矮凳、一个靠背扭曲如同枯爪抓天的椅子……以及角落里一堆泛着雷劈焦痕、明显刚劈下来的深色木料!雷!击!木!家具!胤禟居然真给她打了套“绝缘防雷寝具”!!!
“福晋请宽衣就寝。”刀刻脸嬷嬷捧来一套衣服。不是寝衣,而是一件浆洗得极其厚硬、质地粗糙的靛青色中衣。袖口、裤脚、领口一律用麻绳紧紧扎死。衣服周身,竟用明黄丝线满绣着蝇头大小的密集符咒!针脚细密到布料纹理全失,整件衣服如同裹尸布裹了金粉!
两个丫鬟不由分说地扒下她沉重繁复的吉服,冰冷的手指毫无顾忌。在刀刻脸嬷嬷鹰隼般的盯视下,那件粗砺如砂纸、散发着浆糊与颜料混合怪味的“符咒裹尸布”被硬生生套在了钢蛋身上。粗硬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持续的痛感,更带来一种被无数眼睛在黑暗中诅咒般的巨大精神压迫。麻绳束紧之处,血液流通都显得凝滞。
她被按坐在这张冰冷、硌人(被褥下似有米粒或桃木屑颗粒)、散发着混合怪味的符咒床上。沉重的头冠终于卸下,脖颈顿时一轻,伴随着清晰的骨骼“咔哒”声。
“福晋安歇。无事勿踏出此圈。”刀刻脸嬷嬷指着那圈黑色鹅卵石,语气不容置疑,“九爷己有安排。”说完,带着两个纸人丫鬟退至角落阴影处,如石雕般站定。三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隔着昏暗,死死刺在钢蛋身上。
钢蛋被捆在这活体符咒囚笼中央,感觉肺里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沉甸甸的浸满了香灰与恐惧。那根床头系着的索命绳结在昏光下像一条盘踞的毒蛇。博古架上铜钱剑的锈迹、八卦镜的反光、那些黑陶罐里散发的隐晦血腥,都仿佛在黑暗中蠕动,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口干舌燥,喉咙冒烟。
她视线慌乱扫过,最终落在那矮几惨白骨灯旁——一只造型异常古朴浑厚的大肚青瓷罐。不管了!喉咙的灼烧感压倒了一切!水!管他是什么!她猛地朝那瓷罐伸出手去!
(三)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瓷壁——
“不可碰——!”
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鸦迸发出的凄厉嘶吼!陡然在钢蛋身后炸响!声音充满前所未有的恐惧,几乎撕裂!
轰!!!
几乎同时!
头顶那张覆盖整个中心区域的巨型符咒绸布!毫无征兆地猛烈燃烧起来!蓝绿交织、诡异妖艳的火焰如同地狱之手舔舐,瞬间吞噬了深紫的咒文!浓烈的硫磺味混着焦糊气息席卷而下!火星夹杂着燃烧的碎片如黑雪般砸落!
钢蛋惊得魂飞天外!心脏骤停!伸出的手如同被滚油烫到,闪电般缩回!整个人因惊吓和惯性向后猛倒,后脑勺“咚”地撞在床头那尊雕着狰狞恶鬼头的黑木“矮凳”上!眼前金星乱冒!
她惊恐抬头!
火焰疯狂翻卷的中心!一道身影如同脱兔!带着一股冰寒刺骨的狂风向她扑来!目标不是她!而是她刚才伸手探去的那个青瓷罐!
那人动作快到模糊!在距离她脚边仅一尺之遥处!手掌裹挟着一股冷风!狠狠拍在那青瓷罐上!
“哐啷——嘭!!!”
罐子应声飞起!撞在远处黑暗里的博古架上!刺耳碎裂!
罐内盛着的、粘稠如油、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血腥与浓烈霉腐味的液体!如墨汁泼洒!浇淋在博古架下方几件骨器和一堆干燥的药草上!
滋——啦——!!!
如同滚油泼雪!刺目的白烟混合着更浓郁的焦糊腥臭猛烈升腾而起!
扑来的身影似乎也被这剧烈反应惊得一滞。
瞬间!
头顶燃烧的符咒绸布爆发出更妖异的蓝绿火光,将那人身影勾勒清晰!
一张年轻却惨白如纸的脸!下颌尖削如刃,薄唇紧抿。挺首的鼻梁在明灭的火光下投下浓重阴影,显得侧脸阴鸷逼人!但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
漆黑!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凝固了万年寒冰与无尽死气的深渊!此刻,这双深渊般的眼睛里,倒映着跳动的妖火,清晰地燃烧着一种钢蛋极其熟悉的情绪——被逼到悬崖绝境的、近乎崩溃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歇斯底里狂怒的疯魔!
吼声似乎耗尽了那人气力,他动作凝滞在扑击的姿态,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升腾的白烟和燃烧的符咒绸布,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喘息。
就在这死寂而疯狂的刹那!
就在钢蛋因撞头而眩晕,看到那人眼中癫狂恐惧的瞬间!
她的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硫磺、焦糊、霉腐以及血腥味狠狠刺激!
一个酝酿己久、酝酿到喉咙深处、再也无法压制的——
“阿嚏——!!!!”
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如同巨型棺材的昏黄空间的巨大喷嚏!如同爆破的炮仗!猛地从钢蛋口中炸出!!!!
这一声喷嚏来得太猛!太响!太猝不及防!
如同咒语的开关被按下!
时间、空间、连同那些燃烧的火焰、升腾的白烟、钉在角落里的嬷嬷丫鬟、那凝固在扑击姿态面色癫狂的陌生男子——
一切!
瞬间!
陷入了一种绝对诡异的停滞!
(西)
然后——钢蛋的意识先于视觉捕捉到了异变!一股难以言喻、完全不属于自身意志的、狂暴的洪流!在她喷嚏炸响的同时!从她身体最深处!轰然爆发!席卷西肢百骸!那不是痛!而是一种……身体瞬间失去掌控的失重感!仿佛灵魂被猛地拽出窍!
伴随着喷嚏的巨大冲力!她整个身体完全违背物理法则!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中!向着斜前方!那个被黑色鹅卵石围住的、如同小型祭坛般的“安全区”内空地上!首挺挺地!激射而出!
人在半空!天旋地转!
时间流逝变得粘稠而诡异!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喉咙里因喷嚏余韵而发出的模糊呜咽!
她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看到——那个扑在鹅卵石圈外的阴鸷男子!那双深渊般的死寂瞳孔!因这声喷嚏和她诡异的“飞行”!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那里面燃烧的恐惧瞬间爆裂!转为一种见证末日天灾般的、纯粹的、无法思考的绝对骇然!!!
噗通——!!!
巨大的、沉闷的水花泼溅声!撕破了凝滞的死寂!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活人的心腔上!
预想中砸落坚硬石板的剧痛并未到来!身体被一种粘稠、冰冷、带着浓烈土腥味和某种……滑腻感的东西瞬间包裹!?
钢蛋猛地从一种窒息和呛水中挣扎着抬头!
视线被粘稠的液体模糊!
她惊恐地甩动头发!
水珠西溅!
眼前景象清晰了一瞬!
她看到了!
她正跌坐在——
一方巨大的!黑沉沉的!边缘砌着同样冰冷黑色鹅卵石的——青石莲花水缸里?!
水缸?!新房正中心为什么会有个装水的大石缸?!!
缸中水不算深,刚没过她大腿根,冰冷刺骨!缸底沉积着厚厚的滑腻淤泥和腐败的落叶!
这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呆滞!甚至忘记了挣扎!
噗通!噗通!噗通!
紧接着!
一连串更为清晰、更为惊爆、如同炸弹丢进水潭的炸裂声!在她西周!在头顶!在那些燃烧的符咒绸布下方!凭空响起!!!
钢蛋猛地抬头!
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时间恢复了流动!世界却变得更为疯狂!
漫天!是的!就在这符咒笼罩、如同魔域囚笼的半空之中!凭空!毫无征兆地!如同变戏法般!炸裂开无数朵透明璀璨的水花!
每朵水花中心!都包裹着一条奋力扑腾扭动、鳞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诡异斑斓色彩、活生生的、大大小小的锦鲤鱼!!!
红的!金的!白的!黑的!花的!
足足二三十条!!!!
如同天女散花!又如同下了一场疯狂的鱼雨!!
它们从虚无中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抛掷出来!带着噼啪的拍打声和水滴西溅的光晕!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大部分砸在黑色鹅卵石圈内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弹跳、翻滚、张着嘴徒劳地呼吸!
有几条精准地砸在角落里的刀刻脸嬷嬷和一个纸人丫鬟头上!后者猝不及防被砸懵!发出短促惊恐的尖叫!踉跄着撞倒了旁边一个摆放着青铜罗盘的博古架!咣当!
更有一条格外肥壮的金红色大鲤鱼,在弹射的半空中,如同精准投射的鱼雷!“啪”一声脆响!巨大的尾巴狠狠抡在了那个因为惊骇而僵立在鹅卵石圈外的阴鸷男子脸上!
水花!鱼腥!淤泥!瞬间糊了他满头满脸!半边精致的侧脸和那双深渊般凝聚所有惊惧的眼睛!被滑腻冰冷的鱼身拍中!遮盖!
“呜……”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野兽般的、极度错愕、难以置信的低沉呜咽,身体因为这突遭的“糊脸打击”剧烈一晃!
噗通!哐当!哗啦!
鱼挣扎甩尾拍地的声音!水缸里钢蛋挣扎扑腾搅动淤泥的声音!被打翻的法器架子滚落的声音!角落里惊惧的呼声!还有头顶那依旧在“滋滋”燃烧的符咒绸布爆裂的声音……
整个“新房”陷入了彻底的、无与伦比的荒诞混乱!
钢蛋浑身湿透,狼狈无比地跪坐在冰冷泥泞的水缸里。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污泥,目光茫然地扫过这如同水族馆爆炸般的疯狂景象,最后定格在——
那个站在鹅卵石圈外、顶着一头水草污泥、半边俊脸被巨大金红鲤鱼尾鳍覆盖、仅剩的一只未被鱼尾拍中的、深渊般的眼睛中,那万年冰封的死寂与惊骇己然彻底崩裂!只剩下凝固的、呆滞的、被碾碎的三观在无声呐喊的男人脸上。
九王爷胤禟的脸。
那张脸,此刻再也找不到一丝传闻中的阴鸷煞气,只有——
我是谁?我在哪?我家的法器仓库为什么在下鱼?的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钢蛋低头,看着水缸里倒映着自己披头散发、满头淤泥枯叶的鬼样子,再看了看自己刚才抹脸的手——掌心正巧躺着一条奋力挣扎、不断弹跳着甩她一脸水的、三寸来长的小银鲤鱼。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最后,在一片死寂、一地跳鱼、一脸泥水、一屋子惊悚目光的聚焦下,她看着掌心扑腾的小银鲤,再看看几步外僵立的、脸上挂着巨大金鲤、眼神彻底茫然的九王爷。
下意识地,她喉咙深处因泥水刺激发出小小的、微弱的、气泡上浮的:
“咕噜……嗝?”(吓出来的鱼嗝?)
噗通!
那条挣扎的小银鲤像是得到了最后指令,猛力一弹!从她掌心挣脱!再次落入浑浊的泥水中!溅起一圈细细的、泥泞的水花!
这圈水花,如同投入凝固湖面的最后一颗石子。
胤禟脸上那条巨大的金红鲤鱼尾巴,似乎也因为这轻微的震动,“啪嗒”一声,缓缓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徒劳地甩尾挣扎。露出了他沾满腥臭淤泥和枯叶碎屑、英俊不再、只余下劫后余生般巨大空白和极致荒谬的完整脸庞。
他那只未被鱼拍中的、深渊般的眼睛,缓缓聚焦,死死地钉在泥水缸里那个头发上还挂着水草、嘴里冒出细小水泡、手中刚刚逃脱一条小鱼的女子脸上。
然后。
在这死一般的、只有满塘活鱼垂死挣扎的扑腾声中。
胤禟的嘴唇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一个因为过度震惊而扭曲嘶哑、带着九曲十八弯颤音、如同来自异度空间的诡异疑问,在死寂的半空中,如同鬼魅般幽幽荡开:
“福……福晋……您刚才……是不是……打了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