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商大人?!”
“座下…弟子?!”
两名黑衣接引者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抖如筛糠,声音破碎变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砺锋原呼啸的风声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剩下他们粗重而恐惧的喘息,以及验身碑镜面上那九个幽蓝光点疯狂闪烁、符文狂乱流转的嗡鸣。
洛云卿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近乎窒息的眩晕。猩红的瞳孔死死盯住石殿门口那个月白的身影——墨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口中的“座下弟子”……指的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从地牢血祭反杀,到沼泽濒死被救,再到瘴鬼林核心那恐怖石碑前的惊魂一剑……每一次绝境背后,似乎都有这抹月白的影子若隐若现。如今,在这决定命运的天枢院门槛前,他竟以如此强势、如此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轻描淡写地将她这身负“天鼎”炉鼎之身、被视为绝世“奇货”的存在,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
是庇护?还是……更精心的囚笼?
她体内,蚀骨钉爆发的冰蓝煞气在墨商出现的瞬间,如同遇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压制,竟猛地一滞,狂暴的冲击力被强行按捺下去,只余下深入骨髓的隐痛在无声咆哮。丹田处那惨绿色的气旋也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旋转变得异常缓慢而凝滞,惨绿的光芒收敛到了极致。
墨商的目光,如同温润的流水,轻轻拂过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的两名接引者,那目光里没有怒意,没有威压,只有一种俯瞰微尘般的平静。
“验身碑,验完了?”他温和地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符文的嗡鸣。
“验…验完了!大人!”削瘦青年头也不敢抬,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弟子有眼无珠!不知这位…这位师姐是大人座下高足!冲撞之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语无伦次,拼命磕头,坚硬的岩石撞击额头发出声响。
“弟子?”墨商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目光终于落在了洛云卿身上。那目光温润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穿透了她满身的血污和狼狈,看到了她体内混乱冲突的力量,看到了那九枚沉寂的蚀骨钉,更看到了她猩红眼底深处燃烧的不屈火焰和冰冷的警惕。
“她还不是。”墨商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不过,很快就是了。”
他不再看那两名接引者,抬步,月白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岩石地面,不染纤尘,径首走向洛云卿。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清冽、宁静、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无声弥漫开来。这股气息温柔地拂过洛云卿的身体,所过之处,体内因强行爆发而撕裂般剧痛的经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润的暖流,疼痛大为缓解。蚀骨钉那蠢蠢欲动的冰寒煞气,在这股气息面前,如同遇到了克星,被更彻底地压制下去。就连她左肩深可见骨、被毒素侵蚀过的伤口,也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愈合的速度似乎在加快。
然而,洛云卿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她死死盯着走近的墨商,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倾,如同面对一头优雅却致命的白虎。右手本能地缩在袖中,虚握着——虽然那里空无一物,断刀早己遗失在砺锋原的厮杀里。
墨商在她面前三步处停下。这个距离,洛云卿能清晰地看到他月白长衫上细腻的云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不似凡尘的气息。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紧攥在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那株凝血草上。
“伤得不轻。”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凝血草虽好,但杂质太多,于你此刻的经脉,弊大于利。”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向那株赤红的灵草,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友人肩头的落叶。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草叶的刹那——
洛云卿左手猛地一缩!动作快如闪电,带着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同时,猩红的眼底爆发出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抗拒!她宁愿承受痛苦,也不愿接受这不明不白的“恩惠”!
墨商的手指停在半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石殿前跪伏的两名接引者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冷汗浸透了后背!这女人疯了?!竟敢忤逆墨商大人?!
墨商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却丝毫未变。他看着洛云卿如同炸毛凶兽般的眼神,眼底深处那丝难以察觉的兴味似乎更浓了些。
“警惕是好事。”他收回手,声音依旧平和,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在这天枢九院,信任,往往比刀剑更致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满身的血污和伤痕累累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眸上,“但有些代价,不必现在支付。”
他不再多言,转身,面向那依旧闪烁着幽蓝光点、符文狂乱的验身碑。
只见他随意地抬起右手,对着镜面,凌空轻轻一拂。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镜面上的一粒尘埃。
嗡——!
一道温润如玉、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规则伟力的无形波动,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镜面!
那九个疯狂闪烁、释放着冰冷恐怖气息的幽蓝光点,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雪,光芒骤然黯淡、收缩!连接光点的符文光线寸寸断裂、消散!镜面上狂乱流转的暗金符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抚平,重新变得有序、缓慢,甚至……带上了一丝温顺的意味!
那股来自九霄云外、冰冷宏大的探查意志,如同被利剑斩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仅一拂手!
那令洛云卿灵魂战栗、令两名接引者狂喜又恐惧的“天鼎”级炉鼎标记,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镜面恢复平静,只倒映出洛云卿狼狈的身影和墨商那月白如玉的背影。
跪在地上的两名接引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上的恐惧被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发生了什么?九阴锁元的标记……消失了?!被墨商大人……随手抹掉了?!这怎么可能?!那可是上界意志的烙印啊!
洛云卿同样心头剧震!猩红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知道墨商很强,深不可测,但亲眼目睹他如此轻描淡写地抹去蚀骨钉在验身碑上的烙印,这种震撼依旧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不仅仅是力量,更是一种对规则的……践踏!
墨商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洛云卿身上,温声道:“现在,可以走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依旧跪伏在地、如同石雕般的接引者,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今日所见,皆为幻象。砺锋原接引点,未曾见过此女。明白?”
“明白!弟子明白!”两人如同大梦初醒,头磕得更响,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今日…今日一切正常!未曾见过任何人!弟子以道心立誓!”
“很好。”墨商微微颔首,不再看他们,转身,向着砺锋原更深处,那灵气汇聚、威压最盛的核心方向走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
洛云卿站在原地,看着墨商那月白如玉、仿佛不染尘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株因用力过猛而被捏出汁液的凝血草,赤红的汁液染红了她的手指,如同凝固的血。体内,蚀骨钉的隐痛依旧存在,但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牢牢压制。经脉的撕裂感在墨商气息的余韵下缓和了许多。
走?跟他走?
前方是真正的天枢九院,是残酷的养蛊场,是拔除蚀骨钉的希望之地,也是……墨商为她划定的棋盘。
留下?在这砺锋原,她将立刻成为引炉司、天鉴阁乃至整个上界势力疯狂追捕的“天鼎”猎物,十死无生。
根本没有选择。
她猩红的眼底,那冰冷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抬手,将手中那株被捏得汁液淋漓的凝血草,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苦涩辛辣的汁液混合着草叶的纤维涌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和微弱的暖流。
然后,她迈开脚步。
脚步依旧沉重,带着伤后的虚浮和疼痛,却异常坚定。她没有试图跟上墨商的步伐,只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步一步,踩在砺锋原粗糙冰冷的岩石地面上,走向前方那个月白的身影,走向那未知而残酷的命运。
她像一株从地狱血泥中挣扎而出的荆棘,纵然伤痕累累,纵然前路遍布刀锋,也要用最尖锐的刺,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哪怕引路人本身,或许就是最大的荆棘。
墨商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对她的跟随和距离不置可否,只是步履从容地在前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充满硝烟与血腥的古老战场遗迹上,构成一幅奇异而充满张力的画面。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几片布满战斗痕迹的石林,翻过了几座悬浮着巨大碎岩的山坡。前方豁然开朗。
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壮阔景象撞入洛云卿的眼帘。
那是一片悬浮于云海之上的恢弘群山!无数座陡峭如剑、灵气氤氲的山峰刺破翻滚的云涛,山峰之间由一道道流光溢彩、如同彩虹凝聚的巨大虹桥相连。琼楼玉宇点缀在山峦之间,飞檐斗拱掩映在灵雾霞光之中,仙禽异兽的鸣叫隐隐传来,交织成一派人间仙境的景象。
然而,在这仙境般的景象之下,洛云卿敏锐地捕捉到了截然不同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灵气浓郁得如同实质,却带着一种隐晦的、如同无数细针攒刺般的锋锐感和侵略性。那连接群山的虹桥之上,不时有驾驭着法器或灵兽的身影高速掠过,带起的劲风凌厉如刀,彼此之间毫无交流,只有冰冷的戒备和一闪而逝的杀意。更远处,某些山峰之间,隐隐传来沉闷的能量爆炸声和法术碰撞的光华,虽然被云雾和距离削弱,但那残酷的争斗意味却清晰可辨。
这里,便是天枢九院的外围屏障——悬空山门!
墨商在云海边缘停下脚步。前方,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只有一条由无数悬浮青玉方砖组成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栈道,通向最近的一座接引平台。平台之上,隐约可见人影幢幢,气息驳杂而强大。
“前面,便是‘叩门阶’。”墨商没有回头,清越的声音随风传来,清晰地送入洛云卿耳中,“踏过去,便是天枢院外门地界。外门弟子,百万之数,如同沙砾。”
他微微侧身,露出半张温润如玉的侧脸,目光似乎穿透了翻涌的云海,投向了那仙境与杀机并存的悬空山深处。
“你的身份,是‘墨院’记名弟子。”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如同烙铁,印在洛云卿的心头,“这身份,是剑鞘,亦是枷锁。它能让你避开最首接的觊觎,也会将你置于更汹涌的暗流中心。天枢九院,破军、贪狼、紫薇……每一院都非净土,皆是猎场。墨院,亦在其中。”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回,落在洛云卿那张苍白倔强、沾满血污却眼神亮得惊人的脸上。
“炉鼎之身,蚀骨钉锁,是你生来的劫,亦是你破局的刃。”他的话语如同箴言,带着洞穿迷雾的深邃,“《万化吞天诀》……好好用它。活下去,变强,拔掉那些钉子。然后……”
墨商没有说完,只是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开始雕琢的璞玉。
“我在墨院等你。”
话音落下,他月白的身影如同融入云雾般,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话语,仿佛他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将她带到这叩门阶前,给予一个身份,留下几句箴言。
清冽的气息随之消散。
砺锋原的罡风瞬间变得凛冽刺骨,卷起洛云卿破烂的衣角。体内,蚀骨钉那被压制的冰寒煞气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蛇,再次蠢蠢欲动,带来熟悉的刺痛。丹田处的惨绿色气旋也恢复了缓慢而凝实的旋转。
她独自一人,站在云海翻腾的边缘,前方是狭窄危险的叩门阶,身后是血腥残酷的砺锋原。
墨商的话,如同冰冷的刻刀,在她心头留下清晰的印记。剑鞘?枷锁?猎场?刃?
她低头,摊开左手。掌心,还残留着凝血草赤红的汁液,如同凝固的鲜血。右手手腕错位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猩红的眼底,那冰冷的火焰没有因为墨商的离去而熄灭,反而在失去了那层看似温润的压制后,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肆无忌惮!一种挣脱了无形丝线的、属于她自身的、纯粹的凶戾和渴望在血液中奔涌。
她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狭窄的、悬浮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青玉叩门阶。
玉砖冰凉,云雾在脚下翻涌。
一步,一步。
她的步伐很慢,带着伤后的虚浮,却异常稳定。破烂的衣衫在罡风中猎猎作响,满身的血污在悬空山氤氲的灵气霞光映照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美感。
前方接引平台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有衣着华贵、前呼后拥的世家子弟,有气息凶悍、眼神如刀的散修,也有如同她一般风尘仆仆、满身伤痕的独行者。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或贪婪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独自走上叩门阶、狼狈不堪却又眼神如狼的少女身上。
洛云卿无视了所有目光。
她抬起头,猩红的双眼越过人群,望向悬空山深处,那九座如同擎天巨剑般刺破云霄、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磅礴威严气息的主峰。
天枢九院!
墨院?
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缓缓在她染血的唇角勾起。
荆棘之路,方至门前。
冠冕加身,染血而来。
这养蛊场,这猎杀地……
我洛云卿,来了!
她迎着无数道目光,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了悬空山的接引平台。如同将一颗染血的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