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俊王府书房内,烛火跳跃。
许裕安己换下繁复的亲王常服,着一身玄青织暗银竹叶纹的箭袖锦袍,玉簪束发。
虽仍旧身形挺拔,却掩去了几分宫装带来的迫人威势,多了几分便于行动的英锐之气。
“都布置妥当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贯的沉冷,面前单膝跪地的玄衣侍卫统领沉声道:
“回王爷。己按您的吩咐,沿途分设三组暗哨,朱雀大街东西两个街口各有两顶‘暗轿’,‘云七’(指侍卫)己提前混入抱月楼附近人群。另有两组游动策应,随时待命。马车上也备了软甲,以防万一。”
“嗯。”许裕安略一颔首,面上无波无澜。
“让影三务必寸步不离,隐匿好行迹。记住,今夜……”
他顿了顿,才缓缓吐出那有些陌生的字眼。
“……是游玩。”
“属下明白!”侍卫统领应诺,如一道影子般悄然退入黑暗。
许裕安在原地默立片刻,望着窗外越来越璀璨的万家灯火,片刻后终于举步,踏出府门。
宫门西侧,一架外观朴素、内里宽敞舒适的黑漆马车静静停靠。
许裕安负手立于车前,不多时,沉重的宫门侧边小门开启。
两道纤细的身影在两名宫娥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当先一人披着一件月白底色、绣着几丛清雅碧色兰草的云锦斗篷,兜帽微垂着。
来到近前,她缓缓抬手,将兜帽往后褪下些许。
月光与远处街市的光晕交织,瞬间柔和地洒满她的脸庞。
乌发简单挽了个松髻,斜插一支素银嵌珍珠的芙蓉簪。
一身水绿色缠枝莲纹的窄袖杭绸褙子,整个人清丽得如同初春绽放在溪边的嫩柳梢芽。
正是换好便装的苏芷漓。
许裕安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心想:“太后所言倒是不差,这身装扮甚合时宜,行走民间恰可泯然众人……”那份年轻特有的水灵劲儿,更是无需雕饰。
“公主殿下。”许裕安拱手为礼。
苏芷漓盈盈还礼,声音清润:“王爷。”
她的目光飞快掠过他此刻简约利落的便装,心头微微一跳。
许裕安侧身,伸手虚引:“请殿下上车。”
苏芷漓在宫娥搀扶下,轻提裙裾,低头钻入车厢。
许裕安随后上车,在苏芷漓对面坐下,车厢内,琉璃灯光晕柔和。
车轮行进,窗外隐约的喧闹声愈发明晰。
苏芷漓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努力保持着端坐。
“殿下。”许裕安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苏芷漓下意识转过头来:“嗯?”
许裕安的目光落在她略带紧张的侧脸上。
“今夜京都灯会,规模盛大。不知殿下可有预先想好去处?或是想体验些什么?”
他询问道。
“臣也好安排路径。”
苏芷漓怔了怔。
她被困深宫多年,从未有过自己决定去处的自由。
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选择权,她茫然又有些雀跃。
脑海里闪过书卷中的元宵盛景。
半晌,她才微垂着头,手指轻绞着腰间小巧的“玉兔捣药”银香囊,声音带着依赖:
“我……静安对宫外甚是陌生……今日,就……任凭王爷安排吧。”
许裕安看着她这副模样,轻轻吸了口气。
果然是被金丝笼惯养的小鸟儿。
只是那份无措中,也透着一丝对新奇的向往。
他沉默片刻,沉声开口,语速平缓:
“既如此,臣便为殿下安排几处京都上元必行之选。”
“朱雀大街最负盛名,花灯汇聚,百戏杂陈,可观可玩。”
“其间小吃摊点林立,京都风味几不可错过。”
他顿了顿。
“清漪河畔放河灯祈福,意头颇佳,景致也宜人。”
“此外,抱月楼诗会灯谜乃文人盛事,猜谜赏诗,亦有几分雅趣。”
他抬眼看向苏芷漓,注意到她眼中那一点点燃的亮光。
“我们便顺朱雀大街而行,观灯、尝鲜,若公主兴起可放盏河灯。之后若天色尚可,再转往抱月楼。公主以为如何?”
苏芷漓几乎坐不住了。
那些带着烟火气的词——“百戏”、“小吃”、“河灯”、“诗会”——如同跳跃的火星,点燃了她的眼眸。
她用力点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雀跃:
“甚好!甚好!王爷安排极是周全!我……我都想看!”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
“那便如此定下。”许裕安微不可察地牵了下唇角,转瞬即逝。
吩咐车夫前往朱雀大街。
车窗外,喧闹的声浪愈发清晰,苏芷漓努力压抑着兴奋,频频望向厚帘。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终于被彻底淹没在一片更加激昂炽热的市井喧嚣狂潮中。
马车缓缓停在了朱雀大街入口附近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口。
“启禀殿下、王爷,前方人潮汹涌如沸鼎之水,车马实难通行。”车夫在外高声禀告。
许裕安撩开车帘一角,锐利目光瞬间穿透。
一条由光、声、影、人织就的金色河流正汹涌澎湃。
目之所及,尽是望不到边际的灯影与人头。
“公主殿下,”许裕安收回目光,“车马不能通行了,得步行进入了。”
苏芷漓早己凑到另一侧车帘旁,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
瞬时!
那被隔绝在外的万千世界,裹挟着轰鸣的声浪、炫目的光流、浓郁的人间烟火气,狂暴地闯入了她的感官!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磅礴的生命力吸入肺腑,胸脯因激动而起伏。
“嗯!走走走!”她用力点头,声音轻快得微颤,眼眸亮得惊人。
许裕安干脆利落跃下马车,落地沉稳,转身向车厢内伸出厚实的手掌。
“殿下当心落脚。”
苏芷漓此刻的心早己飞入灯海,看着递来的手,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交入他掌心。
指尖相触,他掌心温热而坚硬,他稳稳一托,苏芷漓轻盈落地。
“多谢王爷!”她站稳,声音满是新奇与喜悦。
但双脚刚踏在石板之上,铺天盖地的热浪声浪瞬间将她紧紧拥抱!
“天呐!”苏芷漓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惊叹。
双眸瞬间被流光溢彩淹没。
高的如山的大象灯!
大的如屋的宝船灯!
旋转的五彩走马灯!
摇头摆尾的金色鲤鱼灯!
憨态可掬的玉兔灯!
洁白盛放的莲花灯!
晶莹剔透的琉璃宫灯……
将黑夜点染成梦幻仙境!
她本能地原地转了个小圈,裙裾轻摆如风拂涟漪。
“好美……好热闹啊!王爷快看!那盏最大的莲花灯!它……它在发光!”
她指着远处一盏巨大的琉璃莲花灯,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
许裕安的目光如同机警的头狼扫视周遭。
但眼角余光掠过她明媚的侧脸和那双纯粹喜悦的眸子。
冷硬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
他沉声道:
“是琉璃灯。殿下当心脚下,莫只看灯。”
“知道啦!”苏芷漓的声音带着笑,注意力却又被旁边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吸引,“呀!那个人在捏小鸟!好厉害!”
话音刚落,侧前方人流猛地掀起混乱推挤,一只粗笨手臂莽撞地捅向苏芷漓!
许裕安眼神一厉,闪电般侧跨一步,宽阔背脊挡住力量。
同时,手极其自然地伸出,隔着碧色衣袖。沉稳、有力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当心!”
低沉警告穿透嘈杂,手腕被温热而有力的手掌包裹。那份带着薄茧的触感隔着衣料清晰传来。
带着绝对的掌控和强健的保护感。苏芷漓心头猛跳。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羞怯,那瞬间传递过来的厚重如山、只属于她的强大保护力。
让她觉得无比安稳,周围所有的嘈杂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腕间的灼热和他低沉的气息。
她仰起小脸被灯火映得明亮的眸子望向许裕安冷硬的下颌线。
用力点头,声音清晰依赖:“嗯!王爷!”
许裕安握得很稳,力道精准,既保护她不被冲撞摇晃,又无束缚之痛,
“跟紧我。”
简洁的三个字,是最安定的锚点。他牵引着她分开人潮,如同老练的船夫驾驭小舟。
稳稳驶入那片沸腾喧嚣、光影斑斓的人海灯潮。
踏入朱雀大街核心地带的瞬间,苏芷漓感觉自己坠入了光、声、色、香织成的最滚烫巨釜!
“哇——!”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眼前景象远超想象!
巨大的楼阁花灯耸立中央,金碧辉煌如仙宫降世!
连绵不绝的走马灯墙旋转着。
将军破阵。
嫦娥奔月。
游龙戏珠。
光影流转,光怪陆离,两侧数不清的摊位挤挤挨挨。
挂满各式彩灯,如同漫天繁星垂落!
“好香啊!”
浓郁的食物香气猛烈冲击着她的嗅觉。
“糖炒栗子!”
“炸春卷!”
“哇!冰糖葫芦!”她指着不远处一串串晶莹透亮的山楂串,眼睛放光。
“好大的铜锣!”
“快看那边!有人在喷火!”她看到表演吐火的艺人,激动地摇晃了一下被许裕安握住的手腕。
整个人彻底被这从未体验过的磅礴生命力点燃,娴静与克制被蒸发殆尽。
只剩下新奇世界点燃的、眼神明亮、笑容纯真的少女本色。
“王爷你看!”
“那个风车转得好快!”
“这人捏的面人太像了!”她像个真正的孩子,被一切新鲜事物牢牢吸引。
许裕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扫描西周,警惕未曾松懈分毫。
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曾离开身边这个光彩焕发的人儿。
看着她像个孩童般被捏面人吸引的专注,看着旋转风车映在她眼底的流光。
看着她被杂技惊得微微张开的红唇,那份发自内心的生动与纯粹。
是他以往在这位宫装公主身上绝难想象的另一种神采。
仿佛被这份纯粹的欢愉微熏,他握着她手腕的五指。
也在无声中悄悄放松了一丝力道,冰冷的眼底。
似乎也被暖融融的烟火氤氲出一点难以觉察的柔光。
就在这片鼎沸喧闹中。一阵嘹亮、抑扬顿挫、充满市井智慧的吆喝。劈开层层音浪。
无比清晰地钻入苏芷漓兴奋敏锐的耳中:
“灯谜大会!老少咸宜——猜中三题就送精美小灯一盏!二文钱图个吉利乐呵!保管妙趣横生,猜不出也不强留您咯——!”
这吆喝如此新奇。如同有魔力般瞬间攥住了苏芷漓的全部心神。
她脚步霍然停住。急切循声望去。只见一小摊前。
一个靛蓝棉袍的摊主,正挥舞着细竹签子,唾沫横飞地招揽。
摊前大木板上,密密麻麻贴着鲜艳红绿纸条,上书墨字谜题。
旁边木架上,挂着几盏小巧玲珑、用彩纸细篾精制的纸花灯!
雪白小兔!
浅粉莲花!
斑斓蝴蝶!
圆鼓仙桃!
苏芷漓的眼睛瞬间被点亮成最璀璨的星星!
她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地拽了拽许裕安那只依旧握着她的手臂袖口。
力道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二哥……”
她微仰起明媚的小脸看他。
眼底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我想试试那个灯谜!你看……你看那个小白兔灯!多……多可爱呀!”
她眼巴巴地望着许裕安。
声音软糯清亮。
充满了孩童般的央求意味。
“我们就去玩一下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