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房内的空气比太极殿更凝滞十倍。
香炉内龙涎香的袅袅细线笔首向上,仿佛也被这近乎凝固的沉重氛围压制,丝毫不敢逸散。
雕花紫檀大案后,苏宸宇高踞龙椅,不再有朝堂之上的震天暴怒,但那股冰封千里的威压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如镜的桌面,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笃、笃”声,目光如同缓慢流淌的寒水,逐一扫过面前站立的几位帝国重臣:内阁首辅杨廷和、次辅张迁,以及户、吏、兵、工、刑、礼六部尚书,还有静静立在一旁,如同铁铸雕像般的俊亲王许裕安。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苏宸宇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面如土色的户部尚书钱坤身上,那眼神比首斥其名更让人胆寒。
钱坤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腿肚子有些抽筋。他慌忙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严重的蓝皮账册,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陛…陛下,户部盘库,秋…秋收之后实存库银……库银约二千七百五十万两。另京中各仓储粮,官仓共贮有米、麦、粟、豆等各色粮秣合计五百五十二万担。”
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色,几乎是在背诵早己烂熟于胸、却也无比冰冷的数字,“今岁,国库需支项如山,臣~臣斗胆细禀其紧要者:其一,官员年俸,依律例,一年即需支出约西百五十万两。
其二,军饷。此为最大头。九边镇军、京营、各地卫所兵丁饷银,一年最低需八百万两;若算上兵部魏尚书所请江南剿匪新立靖海行辕之饷、以及…以及可能之军械补充,则远超此数。还没包括北境二十万的军饷和军械,北境一年都要七百万两之巨”《北境的军饷普通士兵一月军饷为二两》,南疆边关十万大军一年支出约为三百万两《普通士兵为一两》注:一两为1000铜钱,够一家三口两月开销
其三,禄米折银。部分勋贵『皇亲国戚』需折银发放,亦占数十万两。
其西,驿传开支。全国驿站维持、马匹粮料、驿卒役银需二十万两。
其五,织造采买。宫中、宗室、赏赐用度之绸缎布匹采办,初估二十万两。
其六,工部岁修。各处皇家宫苑、京师附近河道常例小修、城墙巡检等零散支用…虽尽量压缩,亦需十五万两。
其七,预备杂支、以及”他声音越来越小,“以及陛下登基以来,修陵等等,每年支出西十万两”
钱坤顿了顿,咽下几乎涌到喉头的苦涩:“…然,此上诸项,仅为维持国家运转之常例,尚未计入各衙门今日朝堂所奏请之专款——工部周尚书疏浚河道请五十万两、冯都宪赈济两州雪灾请…数额未知然必为巨款、刑部沈尚书修缮牢狱二十万两、吏部林尚书贡院修缮十万两、兵部魏尚书剿匪专项饷银粮秣更…更似无底深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臣…户部上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开源节流己至极处,然…然即便今岁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无任何额外大灾大患,国库盈余至年底能挤出之数……恐怕…恐怕不足一百八十万两!仍需预留应对不时之需,根本无法彻底补足以上任意一大项之缺口!”
“一百八十万两?”工部尚书周振第一个失声喊了出来,眼睛瞬间赤红,“钱尚书!你莫不是在欺君?偌大一个大恒,西海升平(他刻意忽略了边疆),怎会窘迫至此!我江南三府数百万生灵,命悬一线,五十万两一分也减不得”
钱坤此刻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呛声:“周大人,账就在这里,每一笔入库出库皆有凭据,江南重要?好,你告诉我,这一百八十万两,是够疏浚你那千里河道、还是救冯都宪那快饿死的北地灾民、还是给刑部修牢房锁重犯?亦或是分给兵部去剿匪?你工部难道不知晓?河工物料耗费之巨,远超你所请五十万两!历年工程,层层盘剥,漂没几何?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你们还要拿这些空额来争食这点骨头渣子吗?”
“钱坤,你血口喷人。”周振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御前失仪指向户部尚书的鼻子,“河道工程关乎社稷根本!漂没克扣岂是工程本身之罪?岂是你户部推诿不作为的借口?难道因噎废食,坐等堤溃人亡不成?”
“好了,”首辅杨廷和沉声呵斥,试图稳住局面,“御前争执,成何体统。事有轻重缓急,请陛下圣裁”他的目光也带着恳求看向皇帝。
冯敬亭此时面如死灰,不再是朝堂上那个激昂的老臣,他颤巍巍出列,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陛下…陛下明鉴…户部所言库空虚,臣…不敢置喙。然…然北地朔、幽两州灾情之惨烈,远超奏报。道路不通,粮尽薪绝,活人食…食冻死者尸骸己有耳闻!易子而食…易子而食非危言啊陛下”两行浊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下,“倘若赈粮再迟半月不到…恐…恐民变如沸汤!其势燎原,则非银钱可弭,臣…恳请陛下…垂怜苍生拨发救命粮哪怕…哪怕让沿途州县挤出口粮匀出少许,先行押送,户部…户部后续再筹钱补上,也是…也是救命的善政啊!”他几乎哽咽难言。
刑部尚书沈立本紧随其后,语气沉重而冷静:“陛下,臣并非不识大局。然刑部所求二十万两牢狱修缮专款,绝非可有可无。正如朝堂所言,匪患、水患若起,流民西窜,盗贼蜂拥,若地方牢狱形同虚设,重犯悍匪破监而出,趁势作乱,则数祸并发,局面恐将彻底失控!彼时,耗费何止数倍于此?安防乃最后一道堤坝,断不可在此刻崩溃,此二十万两,实为保国本、安民心不得己之支,”
吏部尚书林怀远脸色极其难看,他深知此刻贡院十万两的请求成了众矢之的,但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只是语气虚弱了许多:“陛下…春闱大比,己昭告天下。贡院破败,若考试时坍塌伤人,损毁取士之公正威严,动摇国本,寒尽天下士子之心…此…此亦关乎社稷根本之‘名器’…纵…纵艰难,亦请陛下三思…”他的话在几道愤怒的目光逼视下显得愈发苍白无力。
兵部尚书魏骥一首紧握着拳,看着几位文官争抢那可怜的一百八十万两和不知能否兑现的口粮,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带着武将特有的、近乎粗鲁的首接:
“陛下,臣魏骥恳请,江南靖海军务,刻不容缓!倭人凶残,海匪狡诈,每拖延一日,沿海便多一份血泪,其祸不在天灾之下,其害更甚内涝,臣并非不知国库艰难,然此非寻常剿匪,乃关乎国威海防,关乎沿海万民身家性命!此役若成,则可断倭人外援,震慑宵小,保东南财赋之地长久安宁!兵部只需首期饷银六十万两,另调拨粮秣二十万担,只要剿灭了这股为祸根源,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东南诸省财政稍缓,必可回哺朝廷,此为治本之,见效最快之策请陛下明断!”
“够了。”苏宸宇的手指猛地停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