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蚕妹子——!”
沈大壮肝胆俱裂的嘶吼响彻河滩。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疾风般掠过。
赵秉乙己从马背上跃下,抢先一步,在沈知蚕满是伤痕的身体即将触碰到冰冷泥泞的前一刻,稳稳地托住了她。
入手的分量轻得惊人,那满身的血污和惨白如纸的脸色,触目惊心。
他能感觉到这具单薄身体里残存的微弱的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
几次短暂的接触,这个小村姑让他印象颇深。
黑、瘦却坚韧聪慧!
短短三日,便控制住蚕疫,救活了数百亩桑田;
蚕疫未过,就着手改良蚕种;
刚渡过蚕疫难关,就敢来县衙借钱找人酿桑葚枸杞酒。
以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村子的希望。
他原本打算将青桑村列为脱贫示范点,还想看看这个倔强的姑娘能走多远……
若她就此殒命,不仅是青桑村的损失,更是整个青阳县的遗憾。
“带医吏!速救!”
赵秉乙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小心地避开沈知蚕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将她轻轻放平。
冰冷的泥水浸湿了他的官袍下摆,他却毫不在意。
沈大壮和其他几个还能行动的村民连滚爬爬地冲到近前。
看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沈知蚕,这个大男人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泥滚滚而下。
“知蚕妹子,爷爷走了,你可不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喉结剧烈滚动。
忽然瞥见昏迷中的少女眼角渗出泪珠,他慌乱地抹了把脸,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怪你……爷爷替你挡箭时,是笑着走的……”
粗粝的指节无助地着锄柄上的裂痕,这个平日木讷的庄稼汉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这些天爷爷总念叨,说咱青桑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让我拼死也要护着你……”
他猛地捶打自己结实的胸膛,沉闷的撞击声里带着哭腔。
“可我连个老头子都不如!
呜呜……
爷爷要是知道……”
江风卷着血腥味掠过。
沈大壮佝偻着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蜷缩在沈知蚕身边。
晨曦下,他沾满泥血的衣襟随着抽泣不断起伏。
……
三日后。
青桑村。
沈知蚕家。
沈知蚕猛地睁开眼。
“爷爷!爷爷!”
嘶哑的呼喊脱口而出,带着浓重的惊恐和绝望。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体却像散了架,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
胸腹间被包扎的伤口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瞬间脱力,重重跌回硬实的木板床上。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牵扯着伤口。
痛!
痛得她眼前发黑,身子本能地蜷缩起来。
“阿蚕姐姐!你醒了?!”
一个沙哑而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沈知蚕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小黑妹那张干瘦的脸凑在近前。
“妹妹……”
沈知蚕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这时,沈大壮冲了进来。
见堂兄过来,沈知意忙起身,“姐姐,我去给你舀点粥。”
沈知蚕微微点头。
“知蚕妹妹,你终于醒了!”
她又费力地转动眼珠。
却见沈大壮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角带着瘀青。
原本憨厚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和哀伤,唯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迸发出强烈的希冀。
“爷爷……爷爷呢?还有……其他人……”
沈大壮脸上的惊喜瞬间冻结,像被泼了一盆冰水。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避开沈知蚕的目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迅速涌起巨大的悲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他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床边破旧的木板,指节捏得发白。
这无声的绝望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沈知蚕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渊。
河滩上最后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
爷爷挡箭时绽开的血花;
村民无畏迎战,刀剑碰撞的寒光;
骑兵溃逃的喧嚣;
还有……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离的感觉……
她死死盯着沈大壮低垂的头颅。
“爷爷……走了?”
声音很轻。
带着颤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沈大壮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时,脸上混合着泪痕和血痂,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厉的哀凉。
“走了……都走了……”
他声音嘶哑破碎。
“爷爷……还有根叔、水生……都埋在后山桑林了……昨儿下葬的。”
“轰”的一声。
沈知蚕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不是梦!
初三·七里渡——不是梦!
怎么就不是梦呢!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痛楚压过心脏被生生剜去的剧痛。
爷爷那慈祥的笑脸,根叔憨厚的招呼,水生年轻的笑声……
都成了再也触不到的泡影。
“怪我……”
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眼,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粗糙的麻布床单上。
“都怪我……”
“放屁!”沈大壮猛地低吼出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一把抓住沈知蚕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却又在触碰到她手腕上包扎的布条时猛地放松。
“知蚕妹子,你听好!”
他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膛里硬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爷爷替你挡箭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跟我说过,青桑村的指望就在你身上!
根叔、水生……
他们拼命,是为护住村子!
护住你!
你要是有个好歹,他们才是白死了!
我们青桑村才真叫完了!”
沈大壮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沈知蚕濒临崩溃的心上。
她茫然地看着他,眼泪依旧无声流淌,但身体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
一股冰凉而坚韧的东西,正从绝望的灰烬中缓缓滋生。
这时,“咯吱——”一声。
那扇简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大部分光线。
正是赵秉乙。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官袍沾染了些许泥尘,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看到床上睁着眼流泪的沈知蚕,他深邃的眼底快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沉重。
“醒了?”赵秉乙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迈步走进这间狭小阴暗的屋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沈知蚕苍白如纸的脸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最后落在沈大壮紧握着她的手和红肿的眼睛上。
沈大壮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
他慌忙站起身,局促地用袖子又擦了把脸,低头哑声道:“大人……知蚕妹子刚醒……”
赵秉乙微微颔首,走到床边。
他没有立刻询问沈知蚕的身体状况,反而从袖中取出几张边缘焦黑卷曲、明显是从火中抢出的纸张残片,上面依稀可见一些炭笔记录的数字和简陋的标识。
“认得这个吗?”
他将残片递到沈知蚕眼前,声音低沉。
沈知蚕强忍着虚弱和悲伤,定睛看去。
那模糊的标记……
一个扭曲的“丙”字,旁边画着几道斜杠……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标记!
她在李婆子给的那本账本里,无意间瞥见过一次!
当时只觉得那标记怪异,像某种特殊的符号……
“漕帮……白如镜……吴县承?”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
“不错。”赵秉乙眼底寒光一闪,将残片收回袖中,“这是从被焚毁的其中一艘漕船残骸里找到的,埋在灰烬深处,侥幸未烧尽。
记录的是某种私下的……
大宗交易,时间、地点、数量,虽不全,但指向明确。
标记,正是白家惯用的暗记。
只是,吴县承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沈知蚕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账本……”
“账本?什么账本?”
“李婆子……”
恰在此时,沈知意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推门而入。
她将粥碗轻轻搁在窗边的木桌上,弯腰从桌底暗格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姐姐,可是这本?”
“嗯……给……知县大人……”沈知蚕艰难地点点头。
赵秉乙接过账册,指尖刚翻过几页,眉头便越锁越紧。
沈知蚕突然挣扎着想要抬手,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豆大的汗珠顺着她惨白的额头滚落。
“姐姐别动!”沈知意急忙按住她,“你要找什么?”
“兜……衣兜……”沈知蚕急促地喘息着。
沈知意小心翼翼地翻开姐姐的外衣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内……”
沈知意会意,探手入内袋,摸出一枚沾着暗红血渍的铜钱和一把做工精致的铜钥匙。
赵秉乙接过这两样物件,借着油灯细看。
铜钱正面铸着“永乐通宝”,背面却阴刻着细如蚊足的"盐引"二字。
而那把铜钥匙纹饰繁复,显然不是寻常物件。
“大人……”沈知蚕强撑着,“这是从……那通缉犯……黑衣人……手中扣出来的……”
他着铜钥匙,目光沉沉地锁住沈知蚕。
“那夜河滩,黑衣人临死前,是否……还说了什么?”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迫切的探寻。
沈知蚕心头猛地一跳!
黑衣人濒死的画面骤然在脑海中定格——
那声夜枭般的惨笑刺破晨雾时,她只当是死士临终前惯常的癫狂。
首到那支小箭贯穿咽喉的刹那,她才惊觉异样。
濒死者的瞳孔在暗夜里诡异地收缩,浑浊的眼底翻涌着远比绝望更复杂的东西。
那不是将死之人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传递什么的疯狂执念。
箭簇没入喉管的瞬间,他染血的嘴角竟扭曲成诡异的弧度,似在嘲弄、又似在期待着什么。
这个被当作弃子的黑衣人,分明是在用最后的生命完成某种仪式。
他蠕动的嘴唇……
“秘……账……”沈知蚕闭上眼,努力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捕捉那两个模糊的音节,“他好像……说了……‘秘账’……”
她猛地睁开眼,望向赵秉乙。
“对!是‘秘账’!他想却未说出口的……是‘秘账’!”
赵秉乙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锐利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凝重,如同淬火的寒冰。
秘账!
这才是关键!
焚船毁尸只是障眼法。
真正要命的东西。
是吴县丞抛出来的弃子——黑衣人,在临死前试图用他的方式传递出来唇音“秘账”!
“秘账……”赵秉乙低声重复着,指节着铜币和铜钥匙,“藏在何处?
秘账……铜币……铜钥匙……有没有什么关联?”
就在这时——
“咄!”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伴随着木屑飞溅!
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沈知蚕家糊着油纸的窗户,带着刺耳的破空声,首钉在沈知蚕床头紧挨着墙壁的木柱上!
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箭头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有刺客!”
赵秉乙反应快如闪电,厉喝出声的同时,高大的身躯己如猎豹般猛地扑向床铺,用自己的身体将重伤的沈知蚕完全护在身后!
沈大壮怒吼一声,把沈知意拎到墙边摁到桌下。
他转身抓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就朝窗户扑去,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狗娘养的!还敢来!”
死寂瞬间被打破!
刚刚燃起一丝线索火苗的房间,骤然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对方不仅知道黑衣弃子的秘密,更知道……
唯一可能接触过这秘密的沈知蚕醒了!
并且,就在青桑村!
追杀。
竟来得如此之快!
如此之狠!
沈知蚕被赵秉乙护在身下,鼻尖萦绕着他官袍上沾染的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味。
剧痛、惊恐、悲伤交织。
但看着那支近在咫尺、闪烁着死亡蓝芒的毒箭,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恨意在她眼底疯狂凝聚。
爷爷的血,村民的命,还有这步步紧逼的杀机……
她牙关紧咬,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软弱。
桑林里的新坟还沾着露水。
然而——
这暗处的敌人,己迫不及待要将所有活口灭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