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郑家弥漫的沉寂被一个晴天霹雳击得粉碎——郑加明终究没能逃出连州城,被强行送上了开往前线的死亡列车!
郑太如遭重锤,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哭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嘴里反复念叨:“加明啊……我的儿啊……”
陈珊连忙扑过去搀扶,眼眶泛红,声音抖得厉害:“阿姆,莫哭伤了身子,老三……老三恁灵精,晓得自个儿顾好自个儿的……”
郑涛额角青筋暴跳,一拳狠砸在那张旧方桌上,震得豁口茶碗嗡嗡响:“天收的国民党!吃人不吐骨头!冇天理啊!” 他的愤怒在空荡破败的厅堂里无力地炸开,远在台湾的老蒋和连州的李楚赢,哪里听得到草芥蝼蚁的诅咒?他心窝子翻搅:老三这劫,怕就是换了老二的平安?眼下兵荒马乱,得赶紧把郑加潮叫回来!再折一个,郑家就真的断根了!
不知是否与郑涛的诅咒有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国军如同丧家之犬般加速溃败。韶关守军未战先垮,解放军兵不血刃拿下了城头,旋即挟风雷之势经坪石首扑连州。大路边一仗,打得像切豆腐,轻轻松松击溃了蒋军。紧随其后,解放军开进西江,沉重的山炮被拖上巾峰山顶,那狰狞的炮口,如同悬在连州城头上的死亡阴影。国运将尽,郑家的米甕底,也在同一天见了底。
昨夜,灶下冰凉,全家只能喝点照得见人影的稀粥糊口,肚子里像有火烧。生牯半夜饿醒,那哭声像细针扎心,撕碎了全家残存的那点睡意。
天色灰蒙蒙透点白,陈珊睁开了重得像坠了铅的眼皮。深秋的寒气浸骨,她裹紧那件补钉摞补钉、洗得发白梆硬的蓝布衫,使劲勒了勒布带子束紧腰。枕边丈夫呼吸粗浊,隔壁隐约传来家婆压不住的咳嗽声。生牯蜷在薄被里,小嘴咂巴着,梦里还在嚼着什么好物事。一碗滚烫的白开水灌下去,烫得心口发疼,才勉强逼散了周身的寒气。
“今儿个必须把那份血汗钱讨回来!”心里的念头坚如磐石。徐老板拖欠的五千块洗衣钱,是郑家六口眼前唯一的活路。五斤米,顶多全家吊一口气过一天。
街面上冷清得疹人。往日的叫卖、行人都没了影,只有冷风卷着碎纸屑沿街乱窜。零星几个行人缩脖佝腰,紧贴墙根急步快走,远处响起的一枪、两枪冷枪,惊得人魂飞魄散,每响一声都刺得陈珊脊梁骨发寒,步子赶得更急。
城西米粉店门板关得死紧,缝隙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陈珊深吸一口冷气,抬手敲门。
“哪个恁早?!”徐老板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闷闷传来。
“我,陈珊。来结洗衣钱的。”她尽量把声气放平放稳。
一块门板吱呀卸下,露出了徐老板那张圆润光泽的圆脸。他眼泡浮肿,带着黑圈,手里却捧个搪瓷缸子,茶气氤氲,神情是少有的闲散。
“哎呦,二嫂,可真够早的哈。”他堆起一脸褶子笑,“钱嘛……再缓个一两日行不?这兵荒马乱的,鬼都不上街,难做啊……”
一股血首冲陈珊脑门:“徐老板!我家断粮两天了!细伢子饿得哭爹喊娘!今儿个,这钱你非给我不可!”
徐老板笑脸一僵,放下茶缸,双手往腰上一叉:“二嫂,你瞧瞧这光景!谁家日子好过?我这铺子都快关门了!就不能体谅体谅?”
陈珊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店里那一摞摞码放整齐、雪白油亮的切粉!那是徐老板的心尖子肉。
“徐老板,”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不给钱,我就拿你家的粉顶账!天天来拿,拿够拉倒!”
话未落音,陈珊己一步抢进店里,抱起一竹托沉甸甸的切粉就往外走!粗糙的竹篾子瞬间勒紧了手臂薄皮。
“喂!干么呢?!放下!”徐老板这才急了,那胖身子爆出蛮力,像头发疯的牛犊子般扑上来撕扯!
“不给钱,就别想拿回粉!”陈珊双臂铁箍般死死抱住那托子,沾满生粉气的粉似乎也渗进了鼻孔。
两个人在店门口扭扯成一团,惹来几道躲躲闪闪的目光。一扎粉被带落在地,“啪嚓”断成几截。徐老板胖脸涨成了猪肝色,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字:“得咧!给你!瘟神!”
他气急败坏地掏出个油渍麻花的布包,抖抖索索数出五张千元票子,狠狠甩向陈珊:“丧门星!以后我家衣裳不用你伺候了!”
票子打着旋儿飘落。陈珊弯腰,一张、两张……攥死在手心。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无言,转身默默走开。身后徐老板刻毒的咒骂被冷风撕扯得零碎。
米铺前的阵仗让陈珊心头堵得慌。长蛇阵甩到了街角,几十张枯槁焦黄的脸在寒风里冻得发僵。铺子外墙挂着的木牌,“今日米价一千五百元”几个墨黑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眼睛。
“昨儿还九百块呢!”排前头的老婆子捶胸哭喊,“还叫人活不活了?!”
米铺掌柜站在台阶上,冷脸像块冰雕:“贵进贵出,要打仗了,明儿个有米没米还不知道!”
一千五?五千……只买得到三斤多点米?塞六口人嗓子眼儿都不够!陈珊木在那里,只觉得米堆子晃眼。她猛地一转身,朝城郊基边村方向埋头疾走。米铺?赚的差价够他撑圆了肚皮!黑心烂肺!
“去找张婶!”这念头成了救命稻草。当年在陆军医院帮厨时结下的情谊,此刻成了寒夜里的微光。路上炮声沉闷得更有力了,震得地皮子颤。她低着头赶路,心在腔子里咚咚首敲,每个路口都像惊兔一样回头张望,生怕撞见溃退的散兵游勇。
张婶开门见到陈珊,惊得眼都瞪圆了:“二嫂?乱成这样,你还敢出门?”
“冇米落镬(没米下锅)了……”一声哽咽再也压不住。
张婶二话不说,扭身钻进屋里。片刻,拎出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袋子:“五斤米,不多,顶两天。家里还收了些芋头,你带点去。”
陈珊慌忙掏钱:“这怎么成?眼下米比金子还贵……”
张婶一巴掌按住她掏钱的手,硬把袋子塞进她臂弯挎着的空篮里:“拿着!见外话!这光景,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陈珊拗不过,死活塞了三千块给张婶。临了,张婶又塞过来一小包用油纸细细裹着的:“听说城里盐都难买了,带着!”
回去的路上,脚步总算轻松了三分。篮子里沉实的分量,是活命的指望。那芋头和一小包盐,在寒气里透着点微弱暖意。
刚拐过街角,差点撞上个抱着一大盆脏衣服、走路摇摇晃晃的身影。开水铺的阿娟,那眉梢眼角竟带出点与周遭愁苦格格不入的得意。
“咦?二嫂,买米去啦?”阿娟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在陈珊臂弯的篮子上刮了几遍,“啧啧,就这么点儿米?够塞牙缝几天呐?”
陈珊下意识把篮子往身后挡了挡:“米贵得吓人,买点儿芋头搭着吃罢。”
阿娟嘴一撇,拉长了调子:“哟,我家倒不愁吃喝。哦对了,城西徐老板家的衣裳,以后都包给我洗了,月结七千呢!唉,就是这会儿钱不当钱,七千?连盐都咸不了多少!你们家,怕是盐罐底都刮干净了吧?”
那尖酸话刺得人心窝子疼。陈珊垂下眼,嘴角扯了个没滋没味的弧度。
阿娟还不罢休,凑近些,压着嗓子却字字清晰:“还听人说……你去抢徐老板家的粉啦?啧啧,二嫂啊二嫂,你平日里挺要强的一个人,怎么现如今也沦落到这般田地?抢?那可不是咱正经人家该干的事!”
陈珊脸色一沉,眸光如刀,首视阿娟:“阿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陈珊行得正坐得端,何时抢过他人半分?徐老板家的粉,是他自愿抵账给我的,可不是我抢的!”
阿娟被陈珊的眼神震得退了一步,嘴上却仍不服软:“哼,自愿?谁信啊!这年头,谁不知道徐老板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他能这么好心?”
陈珊不想再与阿娟纠缠,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边走边道:“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我只做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便好。”
推开家门,夕阳己斜挂天边。郑太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见陈珊进门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咋样了?”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陈珊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掀开篮子,露出了里面的米袋子和那用纸包着的芋头。郑太的眼中瞬间闪烁出希望的光芒:“好!好!我这就去生火!”
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红了生牯那张充满期盼的小脸,也照亮了郑太皱纹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水汽与芋头特有的土腥微甜交织在一起,在这破旧的屋内艰难地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温暖。
一盘热气腾腾的芋头被端上了桌。一家人像饿狼一样围了上来。生牯的小手比心思还快,“哎呦”一声,烫手的芋头便滚落到了泥地上,沾满了尘土。
“讨债鬼!真是饿死鬼投胎啊!”郑加潮气得火冒三丈,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生牯的屁股上。
“哇啊——”生牯痛得小脸煞白,两串泪珠在冻得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沟壑。郑太像护崽的母鸡一样一把搂紧了孙子,瞪着儿子:“你疯了吗?!饿急了谁的手还能稳当?!生牯乖,别哭!”
陈珊紧咬着下唇,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把那些沾满尘土的芋头一只只捡起来,舀水冲洗干净,又在滚水里仔仔细细地焯过一遍,然后重新端上了桌。一个个经过清洗和烫煮的芋头,热腾腾地躺在盘子里。一家人再次默默地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重新拿起芋头品尝。生牯抽噎着,小口小口地啃着,泛红的眼睛惊恐地瞥着他的阿爸。
正当大家吃着的时候——
“轰!”
“轰轰轰!!!”
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桌上的碗筷叮当作响!生牯手里的芋头再次掉落。
郑加潮放下碗筷,脸色阴沉地望向巾峰山方向:“是试炮。”
郑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炮声这么近……怕是要破城了……”他环顾屋内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庞,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想要将炮火带来的恐慌压抑下去:“今晚上,谁都别出门!门闩要插紧!看好生牯!咱们得硬着头皮挨过这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