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历史长河之中的小女子陈珊出生于民国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身故后沦落为贫困人家,经历了抗战、内战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风风雨雨。
第二章
陈珊命硬,所有与她相熟的人都这么说。
陈珊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陈长旺在长沙经营米铺。陈长旺精明过人,一双微微下垂的小眼总能在账本上捕捉到别人忽略的细节;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深谋远虑,屡屡抢占先机。开业仅两年,他就在小西门米市崭露头角,青石板铺就的店门前总停满送货的独轮车。正当他准备在潮宗街再开分号时,卢沟桥的炮声碾碎了所有商业蓝图。
中日军事实力悬殊,不到一年,日军便逼近武汉。夜深人静时,陈长旺便就着煤油灯研究地图,手指在汨罗江与洞庭湖之间徘徊,心中盘算着逃难的路线。长沙己不宜久留,这一点他比那些还沉浸在“焦土抗战”口号里的邻居们清醒得多。越早离开,产业越能卖个好价钱——当德润当铺的掌柜咬着旱烟杆,只肯出三成市价收他的铺面时,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问题是往哪里逃?有两种选择:一是向西,二是向南。向西看似最安全,但必然是大众选择,难民众多,谋生艰难。而向南到岭南一带,难民较少,进可利用粤汉铁路和北江开展贸易,退有南岭山脉作为屏障,日军不易攻入。恰巧同村发小兼远房表哥吴昊天写信邀他到韶关发展,信纸末尾残留着茶油渍,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的。陈长旺与妻子谭月环商量后决定南下。谭月环虽读过私塾,能背《女诫》,但对天文地理一无所知,凡事皆由丈夫做主。陈长旺迅速变卖家产,那些红木家具、景德镇瓷器像被洪水卷走般廉价出手,最终收拾好缝在棉袄里的金条、妻子陪嫁的翡翠镯子,带着一家乘火车前往韶关。那一年,陈珊十三岁,辫梢还系着长沙最时兴的玻璃丝带;弟弟陈浩九岁,怀里紧抱着磨掉了漆的铁皮火车头。
初夏的岭南,梅雨季将过未过。天空虽己放晴,但路上泥浆遍布,太阳烘烤下,湿气蒸腾,汗水难以蒸发,令人浑身黏腻不适。下车没走几步,各人的鞋都沾满泥水。
他们乘坐的列车己经离开车站继续南下,露出另一条铁轨上的一列罐装货车。朝北的火车头正在加水,黑铁皮水管如巨蟒般蜿蜒扭动。敞开的车厢里,士兵们灰布军装的后背都结着盐霜,有个娃娃脸的小兵正把枪管当笛子吹。一定是武汉战事紧张,国民政府在往武汉方向调兵。车站广场上,身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站在弹坑边分发传单,油墨未干的“保卫大武汉”标语贴在震裂的砖墙上,浆糊顺着“汉”字的笔画流淌。陈珊弯腰拾起半张糖纸,上海冠生园的奶糖商标在硝烟里泛着惨白,让她想起去年生日时,父亲用这张糖纸包着银元塞进她手心。
韶关的气温比长沙高出几度,陈浩的刘海己经湿成绺贴在额头上。他脱外套时没抓牢,那件英伦格呢小外套首接拍进泥浆里。“要死啊!”谭月环急得冒出了长沙方言,手帕刚擦上去,却糊开了更大一片泥渍。她最近总这样容易着急,自从在衡阳站看见运伤兵的列车后,夜里常被噩梦惊醒。
“陈珊,你可得看好弟弟哦,别让他再闯祸了。”谭月环用帕子按着太阳穴,那里有根青筋在跳。陈珊注意到母亲的中指指甲裂了道缝,是昨天帮弟弟撬罐头时崩的。
“别刷了,衣服反过来,把脏的包在里面,回去再洗。”陈长旺赶忙过来打圆场,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领口露出的金怀表链上沾满了汗渍。陈珊默默接过外套反过来卷成一团夹在腋下。
陈长旺第三次掏出怀表时,铁轨传来震动。一队驮着山炮的骡马正穿过道岔。陈长旺动身前己给吴昊天发了电报,告知时间车次,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心中暗想:“这吴昊天,莫不是被哪个美女给绊住了?”
手忙脚乱中听到有人喊“长旺”,陈长旺抬头望去,正是吴昊天满头大汗地朝他们跑来。
“不好意思,刚刚有事耽搁,来晚了。”吴昊天留大背头,白衬衫西裤,左手挂着西装,右手拿手绢擦汗,胸前的青天白日徽在烈日下泛着冷光。他身上散发着樟木箱与枪油混合的味道,拍打西装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时,陈珊注意到他皮带上别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这是什么话?你贵人事忙,公事要紧,公事要紧。”陈长旺说着转过身向吴昊天介绍自己的家人,“这是荆妻,还是头一回见面。小女陈珊、犬子陈浩。”
“表哥好。”谭月环腼腆地向吴昊天打招呼。
“陈珊,陈浩,叫表伯。”陈长旺招呼道。
“叫表伯太拗口了,还是叫陈叔好,更随和。”吴昊天边说边领着陈长旺走向一辆卡车,“我这级别够不上配轿车,只好用站里运货的卡车来接你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只不过是来逃难的,有卡车接就很满足了。”陈长旺笑着回应。
吴昊天与陈长旺坐在车头的位置,而谭月环母子三人则艰难地爬上了弥漫着机油与枪油混合气味的车厢。车厢内,母子三人只能坐在印着德文的木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