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碧珍次日便为谭月环谋得了一份洗衣工的差事。虽不体面,却好歹能勉强糊口。邻里若有洗衣需求,便将衣物送来,谭月环与女儿陈珊便细心浆洗、晾晒、熨烫,再原样奉还。连县的冬,虽无北国那般冰封雪裹、朔风怒号,却也寒意侵骨,冷风如刀,刮在的皮肤上,刺得人生疼。
郑家天井里,静卧着一口老井。腊月里,井台覆着薄霜,在昏昧天光下幽幽泛着寒气。打水时,木桶在井中晃荡不定,陈珊需用尽力气才能将它拽起,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掌心,带来阵阵刺痛,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谭月环耐心地教女儿如何用皂角敲打衣领,去除那些顽固的污迹。“咚咚”的敲打声在天井的寂静里格外清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洒落几片柿饼碎屑——那是阿宝昨日偷偷藏起的零嘴,此刻也无人顾得上了。
晾衣绳上,挂满了凝结着冰晶的衣物,硬邦邦的。母女俩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开、晾好。井水虽比河水温些,但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冷水里,反复搓揉、拧绞,仍将她们的手冻得通红,裂口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触目惊心。每晚睡前,谭月环都为女儿和自己涂上凡士林。望着女儿那双稚嫩却布满裂口的小手,她的眼眶便忍不住发酸。
“珊儿,你还小,这活计……太苦了。”谭月环将女儿冻僵的手捂在掌心,指节上密布的裂口硌着她的心。这触感,让她恍惚忆起长沙老宅天井里冰凉的六角地砖,更让她想起丈夫离世时,她也是这样紧握着他的手,首至那最后一丝温热散尽……那份锥心的无助与悲痛,此刻又沉沉地漫上心头。
陈珊抬起头,眸子里映着油灯微弱却坚定的光:“妈,你的手也裂了呀。等开春暖和了,就好了,我撑得住。”谭月环的泪水终于滚落,她紧紧搂住女儿,两个单薄的身影在寒夜里相依相偎。
然而,母女俩终究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人,如今拼尽力气,所得却极其微薄,连糊口都显艰难。万般无奈,只得动用那点所剩无几的积蓄——这是她们最后的保障,每一次动用,都让心底的不安更深一分。
数日后的傍晚,忙碌了一天的陈珊一家正待用饭,门外响起了轻柔的叩门声。郑碧珍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暖意。
陈珊好奇地迎上去,解开袋口,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新鲜的红枣。颗颗圆润,色泽深红,浓郁的甜香顿时弥漫开来。
“环姨托我替你寻个轻省些的零活。我想起隔壁阿莲就做些红枣加工,时辰也自在,正合适。今日特地去领了一袋回来,你先试试手。”郑碧珍边说边将袋里的红枣轻倒在桌上,圆溜溜的红枣滚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青蓝的红枣在昏黄的桐油灯下泛着玛瑙般温润的光泽,那华美的色泽,与母女俩身上洗得灰败发白的蓝布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仿佛连那蓝布衫仅存的颜色,也被这无情的日子一点点榨干了。
郑碧珍从湘绣荷包里取出一片薄铁片,捏住一枚红枣,动作娴熟地示范起来:“要刮七道痕,见青不见白。弄好再送回糖饼厂做蜜枣。都说连州有三宝:黄精、蜜枣、龙须草。这黄精和蜜枣,都是糖饼厂出的。”她指尖灵巧地转动,片刻便将一枚刮好的枣放在一旁,果肉在灯下闪着润泽的光。
陈珊学着她的样子操作。铁片切入果肉,汁液顺着她虎口冻裂的伤口渗进去,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她咬紧下唇,强忍着没出声,只是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枣,生怕浪费一丝一毫。
“珍姐,你真行!太谢谢你了!”陈珊由衷感激,眼中满是光亮。
“凡事都要靠自家,天上不会掉馅饼。”郑碧珍语气平和,眼神里透着鼓励。
不久后,郑碧珍又教会陈珊去宝塔脚下的火柴厂领取压制好的薄木片。回家后,她需沿着压痕将木片卷成火柴盒,贴上标签,再送回厂里按件计酬。如此一来,一家人的嚼谷总算勉强有了着落,心里也稍安了些。
天蒙蒙亮,慧光塔尖凝结着冰棱,反射着清冽的寒光。冷风如刀割面。陈珊拖着疲乏的身子到火柴厂窗口排队领料。厂棚的铁皮墙上,一张泛黄的告示贴在那里:“每千件加赏半斤米”。那“米”字被雨水泡得涨开变形,活像一张饥饿张大的嘴。
入夜,油灯豆大的光晕里,陈珊埋头卷着火柴盒。松木薄片散发着浓重的硫磺味,刺得人喉头发痒。她忍着,手指翻飞。薄木片上清晰的木纹,让她恍惚忆起父亲书房里那方紫檀镇纸的温润光泽——那是她无忧童年的印记。如今父亲己逝,荣光亦成泡影。
那竹膜般脆薄的木片,稍一弯折便易开裂。浆糊冻成了冰碴子,只得放在小火盆上烘烤化开。弟弟陈浩趴在桌边,捧着本《西游记》轻声诵读。读到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时,一滴滚烫的泪珠悄然落下,正砸在未贴牢的标签上。“连州火柴”的朱红字样立时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在昏黄的灯影里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