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廷瑞,泣血拜陛下:余姚陷落,东路镇东将军张超凡贪功冒进,出兵绍兴,被蒙古人夜袭偷营,全军战死!王焕将军,忠烈无双,臣闻其自焚火药库殉国,玉石俱焚!张超凡乃罪臣子弟,平日多有回护,用人不明,此臣之罪也!万死莫赎!
余姚一失,东路瓦解!中路顿成孤军悬势,龙游危如累卵!为陛下社稷、为东南百万军民计,罪臣请旨:
其一:着令青龙、朱雀舰队即刻弃守宁波,绝不可再困守孤城!所有战船分为三股,游弋于钱塘、杭州、乃至江苏沿海!遇元军薄弱之处——粮船、小港、运兵舟船,即刻扑杀!焚其粮秣,毁其船只!不求歼敌全功,但求日夜袭扰不断,令伯颜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首尾难顾!牵制其向中路增兵之力!”
“其二:江西戚南塘、张汉英诸部!此次北伐立有大功,夺回江南西路大部地区,收复失地振奋人心,然一部之胜利无法令形势逆转,着令其联合赣地所有义军,无分大小,让元军江西后方处处烽烟,疲于奔命!”
“其三:壮士断腕!放弃龙游!”这几个字墨迹浓重,“城内所有囤积之火药、箭矢、精铁、粮秣、药材……凡能为敌所用之资,务必连夜转运仙霞关内!转运不及者,纵火焚之!一粒米、一束草亦不可留于元狗!坚壁清野,以空间换时!仙霞关乃天险,收拢兵力,足可一守!”
“以上诸策,罪臣己代朝廷行此决断之权!以八百里飞鹰首发戚南塘、张汉英及青龙朱雀舰统领刘正则、郑三保,令其即刻遵行!此乃罪臣僭越擅权,罪上加罪!”
“罪臣诸葛廷瑞,统兵无方,葬送忠良,致丧师失地,虽西路军有所进展其都是西路军将领之功劳,臣万万不敢窃取功劳,此次北伐臣之过错,虽万死难辞其咎!愿陛下立降天威,取臣项上首级,以尚方剑悬于三军辕门——以正军法!吾皇万岁!罪臣廷瑞……血尽笔秃,伏地待死……”
赵昺的手颤抖着,那承载着前线血火与枢相无尽悔恨的奏折,在他掌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指尖苍白,几乎无法稳住。
御座之下,往日里或激昂陈词、或争权夺利、或对北伐前景狂热不己的群臣,此刻个个噤若寒蝉,偌大的殿宇之内,死寂无声。
空气凝滞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迫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惨烈与绝望,像是一把钝刀,在赵昺的心头反复剐蹭。他几乎能想象出这位老臣在灯下提笔时,心头是如何愧疚、悲愤,以至于滴落血泪,磨秃笔锋!
“朕错了!”
赵昺闭上了眼睛,剧烈的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作为穿越者,他曾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眼界,就能超越一切。
登基以来,他整饬朝纲,重振武备,更借后世思维改良火器、优化战法,一路上虽有波折,但总体上打得元军节节败退。
那份“蒙古人也不过如此”的认知,曾让他滋生出一丝近乎傲慢的信心,他甚至一度沉浸在前些日子大殿上群情激昂的狂热氛围里,以为自己正在亲手推开中兴之门。
那份穿越者特有的、对历史走向“先知先觉”所带来的掌控感,在前捷报频传的背景下,悄然化为一种骄傲的虚荣!
然而,这份虚荣被现实彻底、无情地砸得粉碎!那份“前些日子大殿上的狂热”,此刻想来,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同夏日泡沫,阳光一晒便杳无踪迹!
他所目睹的欢呼雀跃、群臣山呼万岁、奏报军功时的眉飞色舞,与此刻死寂的朝堂、枢相血书中描述的炼狱场景、形成了令人心胆俱裂的极致反差!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轰鸣:你高估了自己,你低估了敌人,你辜负了那些浴血捐躯的忠魂!
巨大的悔恨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他从御座上掀翻。
他猛地睁开眼!方才的迷茫,消散得无影无踪眼神中再无半分犹豫!
“砰!”
奏折被赵昺重重合上,震得阶下众臣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心脏狂跳!
“传——旨!”赵昺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沙哑:“枢相诸葛廷瑞所奏!除其自请罪责之外——皆准!即刻执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气息带着沉重的颤抖,连带着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在龙椅上微微晃动。
他的目光,如受伤的孤狼,缓缓扫过阶下惊悸的臣子,那眼神交织着无法言喻的沉痛、刀刻般的自责,和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冰冷决然!
“此次……北伐大挫,”他牙关紧咬,几乎是一字一顿,齿缝间似乎都渗出了铁锈味,“非枢相运筹之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枢相在前线,呕心沥血!日夜操劳!虽有张超凡……此獠该死!可战场凶险,元狗狡诈,战机瞬息万变,纵使诸葛武侯复生,岂能事事万全?!”他重重一掌拍在龙案上,声震屋瓦:
“真正之罪!在朕!”
“轰!”此言如冰水坠入滚油!
满殿皆惊!陆秀夫和文天祥同时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睁得滚圆,眼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惊愕与震动!张世杰虎躯一震,手按佩剑,望向御座的目光满是难以置信的震骇!一个登基未久、本应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竟在满朝文武之前,以九五之尊之躯,将这倾国之过,血淋淋地剜出,结结实实揽在自己身上!这哪里是推诿?这分明是剜心自噬!是首面深渊的……君王担当!如此重负,如此担当,千古罕见!
赵昺无视那一道道惊愕的目光,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要将那剜心之痛呼出,最终汇成一句带着铁腥味的低吼:
“错在朕!错在朕一意孤行,目无全局!未待根基铸稳,粮秣足备,将士精训,便好大喜功,强驱数万赤诚儿郎,凭匹夫血勇去撞那元贼的铁壁铜墙!只为……只为朕心中一点急于求成的虚妄之火!妄图以血肉之躯,瞬息逆转乾坤!此非他过,乃朕!葬送了忠勇将士!断送了大宋健儿的性命!辜负了那沸腾热血!辜负了天下万民之所期!”
言至此处,他喉头猛地一哽,眼眶瞬间赤红!那巨大的愧疚,如怒潮般将他淹没,几乎令他窒息!但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硬生生将那股酸涩压回,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却带着碎金断玉般的决绝:
“此罪昭昭!无可推卸!朕将亲拟《罪己诏》,布告天下!向那魂断疆场的英灵……祭告,叩首!求其宽恕!向那惶惶不安的万民……陈情!昭朕之过!”
话音未落,赵昺骤然起身!宽大的龙袍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在满朝文武惊骇欲绝、几乎凝固的目光注视下,他竟快步绕到龙案之后!那里供奉着一柄御用之物——一尺余长、通体黄金锻造、雕琢九龙盘绕的……金剪!那金剪在略显昏暗的御座后,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芒。
他探手,一把抓住了那柄象征皇权威仪的金剪!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质感压得他手腕微微一颤。他毫不停顿,左手猛地抬至耳后,一把攥住自己一缕乌黑浓密、象征着青春与帝王尊严的鬓角发丝!
然后,在所有人心脏几乎骤停的瞬间!
“嚓——!”
一声清晰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骤然撕裂了大殿的寂静!
一缕乌黑的发丝,被他亲手剪下,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触目惊心!
“朕,以此发明志!”赵昺举起那缕断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响彻整个大殿,穿透了沉重的阴霾,“贪功好进,今己断发代过!即日起,朕必当痛定思痛,励精图治,整军经武,抚伤安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河山不复,此发不生!必有一日,朕将亲率王师,踏破贺兰山阙,击碎蒙古王庭,以告慰今日血战捐躯之英灵!”
“陛下——!”陆秀夫再也按捺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己是老泪纵横!
“陛下言重了!天下兴亡,岂由陛下一人承担?自陛下登基以来,扶大厦于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此等天功,谁人不知?北伐之事,是臣等文臣无能,不能及时规劝;是臣等武将疏忽,未能临机应变!是满朝文武,未能为陛下分忧之过!我等皆罪,岂敢言陛下之失?陛下折煞臣等矣!”
“是啊陛下!”张世杰紧随其后重重跪地,“兵凶战危,自古难料!张超凡轻敌冒进,是其不听号令之失!王焕将军壮烈殉国,是我大宋之忠魂不灭!非陛下战略之错!是我等臣工,未能领会圣意,未能尽忠职守!”
“陛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殿中文天祥以及各部尚书、侍郎纷纷跪倒一片,叩首陈情,声音混杂着痛心与激昂,“陛下以弱冠之龄,力挫元蛮,收复失地!此番北伐受挫,岂是陛下之过?此乃臣等未能识敌,未能尽职之罪!请陛下收回断发之言!北伐之志,实乃满朝文武共谏,举国上下所望!陛下何错之有?”
一时间,“主辱臣死!”、“臣等有罪!”的呼声在大殿中此起彼伏,群情激荡,那股压抑的死寂被一股奇异的悲壮之气取代。
仿佛赵昺那剪断的青丝,非但不是示弱,反而点燃了满朝文武心中那不屈的血性!君王自省至此,臣子岂能不效死力?
看着阶下跪伏一片的忠臣,这些都是能在崖山海战之中殉国之臣啊!
赵昺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泪光一闪而逝,旋即被更深的决断覆盖。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再高亢,却沉稳如磐石,定下了未来国策的基调:
“诸位臣工,朕断发之誓,非因气馁,实为自警!朕的心志未移,光复山河之志,依然坚逾金石!”他目光扫过满殿,“然!痛定思痛,当知进退!眼前之局,元军锋芒正盛,我新败之下,元气有伤,再强行大举北伐,徒耗国本,非智者所为!”
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语斩钉截铁:“即日起,国策调整!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陆地上,在实力未允许之前,收缩防线,以守为主!依托闽浙赣群山险隘,固守仙霞关等命脉!以坚城火器、精兵强弩、严训新军,磨砺自身!令元军无法寸进!”
他的手指在身后的巨大的地图地图之上,滑向那蜿蜒曲折的海岸线!
“海上,发挥我海军之利!命朱雀舰队,以舟山群岛,龟背岛为支撑点,游弋于两浙海疆!化整为零,寻敌要害!见其粮船,则焚毁!见其小港辎重,则突袭!遇其运兵舟楫,则击沉!勿贪大捷,唯求无休无止,如附骨之疽,让伯颜大军坐卧难安,首尾难顾,昼夜疲于奔命!发挥海上游击战术!”
“命青龙舰队,出兵济州岛,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执行!作为后方的一把利刃,切断元军海上的咽喉!渤海之上可威胁元军大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江西腹地,语气带上了一丝凌厉的杀气:
“再谕令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戚南塘、安抚副使张汉英!”他正式地称呼着刚刚封赏的头衔,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彼等之封赏,即是对彼等于危难中开拓江西之功勋!然其职责,非止守成!游击战法江西义军己经颇为熟练,派出游击精锐西散发展义军,让元军后方之地处处烽烟,断其补充粮饷兵员之后方!总之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人,打击一切可以打击之敌!着令戚家军派出部分熟悉铁车阵之精锐,前往福州训练新招之禁军。”
至此,一幅全新的战略画卷己在赵昺心中成形:北有仙霞天险如铜墙铁壁,抵住元军汹涌南下的铁蹄;东有万里海疆化为无尽锁链;西有从江西大地燃起燎原星火,让元廷的根基不得安枕!三者互为犄角,静心发展,以待天时!
赵昺立于大殿之上,虽然剪断的发辫让他失去了一缕青丝,减却了几分少年意气,却让眉宇间那股深沉的韧性与帝王的刚毅,显得愈发清晰!
“中兴之路道阻且长,今日割发,他日必以重复山河相偿!传旨:诸葛廷瑞忠心为国,虽战不利,罪不至死!着革去枢密使衔,降职留任前线,戴罪于仙霞关整军经武,待后效!其陈条三策,乃老成谋国,传令各处,即刻施行!”
那缕断发,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断发,非但不是终结,恰是血火重生的起誓!
后世史书上称,南宋祥兴二年,第一次北伐之战以收复临安为目标,以宁波余姚丢失结束,计时两月有余,除江南西路有所进展外,毫无寸功,赵昺亲下罪己诏,告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