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
在梅雨季来临之前某个粘稠的午夜。
我赤脚穿过空荡得能听见回音的客厅去关窗,外面飘着牛毛细雨,空气沉得像浸了水的棉被。
黑暗中只余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像一尾搁浅的荧光水母,散着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
巨大的三角钢琴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兽。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窗棂,另一个更大的暗影悄无声息地罩住了我。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冰冷、凝滞的空气先一步攫住了我的呼吸。
是雪松混合着烈酒和未燃尽的烟草的味道,一种久违的、刻入骨髓的阴郁气息。
冰冷,干燥,带着一种成年男人特有的压迫感。
心脏瞬间被攥紧,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重的闷响。
我保持着推窗的姿势,僵在原地,血液冲上耳膜,盖过了窗外细微的雨声。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
“灯太亮了。”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贴着我的耳廓滑落。
低沉,沙哑,像在粗砺的石面上反复磨砺过,褪尽了所有少年的清冽,只余下冰冷的金属质感。
不是疑问,是陈述,带着不容置喙的掌控。依旧是那种能轻易冻结空气的阴郁,却多了时间赋予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落地灯应声熄灭。最后一丝光亮被抽走,黑暗彻底吞没了空间。
巨大的落地窗玻璃映不出任何清晰的东西,只一片模糊的、晃动的暗影。
一只冰冷、指骨分明的手从黑暗中精准地伸了过来,猛地攥住了我搭在窗台上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粗暴的禁锢感,像生铁的镣铐骤然收紧。
那冰冷的触感瞬间刺透皮肤,一路冻进骨头缝里。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抓住什么以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失控感,最终只是徒劳地蹭过冰冷的窗玻璃。
我没有挣脱,甚至没有回头。
五年,足以让身体记住某些靠近的方式。
另一只手覆了上来。
它比刚才的桎梏更冷,如同冰锥,带着绝对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压在我手腕突突跳动的脉搏上。
不是抚摸,是覆盖,是镇压。
他的身体紧贴上来,胸膛坚硬、宽阔得像一座冰冷的山崖,将我彻底囚禁在他与冰冷的玻璃之间,一丝缝隙也无。
沉重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带着浓烈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烟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五年了,”他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依旧是那种冰冷的、没有情绪的陈述,每个字都像是从深渊里捞出来的,淬着经年累月的寒。
“那小子,把你养得挺好?” 没有任何称呼,冰冷生硬,只有不加掩饰的指向。
他甚至不屑于说出那个名字。
黑暗里,连空气都凝结了。
只有我们之间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汹涌着无声的对峙和他身上那几乎要将人冻结的气息。
他的手掌开始在我被覆盖的腕间缓缓转动,指腹的薄茧粗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碾过内侧敏感的皮肤,那触感带着一种尖锐的、审视物品般的羞辱。
仿佛在检查一件属于他的、暂时被别人染指了的物件。
“脸也没之前那么寡淡了,”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小的战栗,评价着我的变化。
“啧,笑起来应该更好看了吧?很会讨人喜欢?就像你当年……在我面前装的一样?”
他猛地松开了覆盖脉搏的那只手。
黑暗中,冰凉的指尖像一条突然昂首的毒蛇,带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下颌!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强硬地掰过我的脸,强迫我面向他。
黑暗中,两双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即使一片漆黑,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两道如有实质的、滚烫的视线。
不再是少年时燃烧的暗火,而是沉淀后的、纯粹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嫉恨!
那目光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企图从每一个毛孔里榨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的脸在模糊的暗影里近在咫尺,轮廓比记忆中更加深邃立体,也更加冰冷莫测,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少年感。
时间没在他身上留下柔和的线条,只增添了棱角和重量,以及眼底那片更深沉、更骇人的黑夜。
“怎么不装下去?嗯?”他冰冷的呼吸喷在我被迫仰起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裹着锋利的冰碴。
“在我面前怎么就不笑了?对着他那张阳光灿烂的脸,是不是笑得特别甜?是不是觉得终于逃出我这个阴暗、扭曲的牢笼了?!”
那声音里的憎恶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周围的空气,也灼烧着他口中那个“正常”、“阳光”的世界。
他将我推开他后所有想象中的、属于我和陆予安的“美好画面”,都成了此时燃烧他理智的引信。
呼吸被那双滚烫又冰冷的眼睛逼停了片刻。
在那浓得让人窒息的憎恨和痛苦里,我竟奇异地捕捉到了一丝深埋其下、属于“江逾白”的、扭曲的、令人心颤的痕迹——那是不被选择的愤怒,是被独自抛在深渊底部挣扎的不甘与绝望,是蚀骨的嫉妒焚烧着整个心脏留下的灰烬!
下颌被他捏得生疼,眼泪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可在那铺天盖地的、属于他的巨大情绪面前,辩解、抗拒、乃至恐惧,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揉搓,揉出血淋淋的涩意,又带着一种难以否认的、终于落地的真实感。
他回来了。带着他经年累月的风暴和遍体鳞伤。
那片被我推开的深渊,终究还是追上了我。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沿着被他紧捏着的脸颊往下淌,有几滴砸落在他钳制我的指关节上。
那滚烫的触感让他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顿。
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浓郁的酒气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癫狂与……探究的脆弱?
他似乎想确认这泪水的成分——是为了抗拒他而流的屈辱?还是为了那个阳光男孩而流的愧疚?
下一秒,没有任何预兆!他猛地埋下头,滚烫的唇,混杂着冰冷的雨意和灼热的酒气,狠狠烙在我脆弱的锁骨之上!
不是亲吻,是撕咬!是泄愤!是独占的烙印!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身体猛地绷紧!仿佛要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闷哼,又被强行咽下。
他没有松开,牙齿更深地嵌入皮肤,带着某种报复的快意和宣告。
温热粘稠的液体——是血——从齿痕处渗了出来,沾湿了他的唇齿和我薄薄的衣襟。
黑暗中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漫长的窒息,他松开了牙关,微微抬起了头。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落在我颈侧的灼热呼吸,带着湿漉漉的血腥气和滚烫的鼻息。
下颌上的桎梏依旧,只是力道放轻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