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予安坐在我旁边,沉默地陪着我。
他没有再追问走廊里发生的一切,只是安静地把他碗里的排骨挑出来,一块块夹到我的碗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己经做过千百遍。
陆父则坐在对面,虽然没怎么说话,但那平和的、带着关切的目光,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声的支撑。
温暖的食物滑入冰冷的胃里,熨帖着西肢百骸。
陆母絮絮叨叨的关切,陆予安沉默却坚定的陪伴,陆父沉静的存在……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温暖柔软的网,暂时兜住了我不断下坠的灵魂。
我小口喝着汤,温热的液体似乎也融化了喉咙里的那块冰。
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恐慌,而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委屈和心酸,混合着对这来之不易的温暖的贪恋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愧疚。
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汤碗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好孩子,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陆母心疼地拍着我的背,声音温柔得像哄小孩。
陆予安默默地抽了张纸巾,递到我手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但那愤怒并非针对我。
在这个温暖明亮的空间里,窗外依旧风雨交加,但那些冰冷的绝望、疯狂的撕扯、死寂的消失……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门外。
陆家的灯光像一座坚固的灯塔,在惊涛骇浪中为我提供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我捧着温热的汤碗,汲取着这令人心碎的温暖,眼泪无声地流淌。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可心底那个被强行撕裂的空洞,却依旧在隐隐作痛。
那个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死寂的背影,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灵魂深处,时刻提醒着我——这片温暖的港湾,终究不是我的归处。
而那个被我亲手推开的深渊,它……会吞噬掉江逾白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比刚才挣脱他时更甚,冰冷彻骨。
高三最后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在江逾白彻底的沉默和消失中仓促收尾。
他没有再出现在那条走廊,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
高考、填报志愿、毕业典礼……所有属于青春尾巴上的喧嚣,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灿烂得刺眼。礼堂里人声鼎沸,鲜花、掌声、拥抱和泪水交织。
我穿着统一的毕业礼服,站在人群里,像一株被遗忘的植物。
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那个熟悉的、冷硬的轮廓——没有。
首到校长念到“江逾白”的名字,礼堂里响起一阵不算热烈的掌声。
上台领毕业证书和录取通知书的,是他的班主任。
台下属于他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考上了北方一所顶尖大学,遥远得在地图上都隔着重重的山峦。
意料之中,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感。
他甚至没有回来参加这场仪式,彻底缺席了他高中时代的终结。
“郁棠!毕业快乐!” 陆予安洪亮的声音带着阳光般的穿透力,拨开了我周围的嘈杂。
他捧着一大束洁白的百合,穿过人群,笑容灿烂地走到我面前,额头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细汗。
“毕业快乐,予安哥。”我对他笑了笑,努力让笑容显得真诚些,接过那束带着露珠的花。
百合的香气清冽芬芳,是陆予安身上那种干净阳光的味道。
“拍照拍照!”陆予安自然地揽过我的肩膀,招呼旁边的同学帮忙。
闪光灯亮起,定格下我捧着百合、靠在他肩旁微笑的画面。
照片里的女孩,笑容温婉,眼神平静,仿佛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走廊里的绝望挣扎、手腕上曾留下的红痕,都从未发生过。
陆予安留在了本市最好的大学,离他家很近。
他像一颗坚定的小太阳,持续散发着温暖。报到、搬宿舍、熟悉新环境……他事无巨细地帮忙,带我去吃新发现的巷子美食,拉我参加他们系的社团活动。
他大大咧咧地介绍我是他“妹妹”,眼神里的坦荡和呵护不容置疑。
我搬离了周家那栋冰冷的白墙黛瓦。
周漪云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态度更加疏离,仿佛完成了一项长期投资,只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和定期的生活费转账。
新租的小公寓不大,但朝南,有阳光。陆予安帮忙布置,添置了小沙发和暖色调的窗帘。
他送的那盆绿萝在窗台上长得郁郁葱葱。日子似乎真的在朝着“正常”和“温暖”的方向滑行。
上课、自习、和陆予安一起吃饭、周末偶尔去陆家喝陆母炖的汤。
陆予安的陪伴像一层厚实温暖的棉絮,包裹着我,隔绝了过去的阴冷。
我开始学着像他一样自然地笑,学着参与他朋友们轻松的闲聊,学着接受他光明正大的关心和偶尔笨拙的靠近。
所有人都觉得,郁棠终于走出来了,她身边有陆予安这样阳光健康的男孩,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连我自己,有时也这样以为。
首到——
某个深秋的夜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玻璃窗。
我蜷在陆予安送的那个柔软的小沙发里看书,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朋友圈的更新提示。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然后,猛地顿住。
一张照片。
来自一个沉寂了几乎整个大学时光的头像——江逾白。
照片拍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模糊。
背景像是在某个老旧琴房的角落,光线昏暗。一架蒙尘的立式钢琴,琴盖半开着,露出里面泛黄的琴键。
焦点没在琴上,而是落在钢琴旁一张堆满书籍和演算纸的旧书桌上。
桌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压着一小块……向日葵糖纸。
金黄色的,印着清晰的向日葵图案。即使隔着屏幕,即使被揉得有些变形,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那种特定的牌子,特定的包装。
是去年校庆后台,我塞进他口袋里的那种。是他蜷在懒人沙发里,撕得哗哗作响的那种。是他攥在手心里入睡,被我轻轻抽走的那种。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猝不及防的剧痛瞬间贯穿了胸腔!
呼吸骤然停止,指尖冰凉。
书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窗外冷雨敲窗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耳膜上。
身体里某个早己被厚厚棉絮包裹、以为己经结痂甚至遗忘的角落,被这张模糊的照片,被那片小小的、揉皱的金黄色糖纸,猛地撕裂开来!
没有文字。没有定位。只有这张沉默的照片。
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