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河谷之后,燕孤鸿脑中便只有一个念头——去北原。
他从小便听父亲和武行的镖师们说过,九州之北,是另一番天地。那里草原广袤,民风剽悍,魔道盛行,太华仙宗的法度鞭长莫及。
对他这样一个己被仙宗定为魔头的逃亡者而言,北原虽然危机重重,但也是唯一可能寻得喘息之机的地方。
陆怀真临行之际不仅留下了一丝真气温养燕孤鸿的心脉,更是留下了一些上品的疗伤丹药。燕孤鸿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服下了。他那因血祭和连日苦战而几近崩毁的经脉,总算得到些许恢复。
在漫长的跋涉中,他开始主动去审视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他闭上眼,便能“看”到体内那两条泾渭分明的溪流:一条,源自父母精血,后来又融入了陆怀真留下的温养真气,表性温润,白色中透出一丝浩然气,乃是名门正派中正淳和的灵力所化;另一条,则是神虚子依魔功残卷运转种下,阴冷而霸道,透出一股邪祟的血色魔气。
他尚不解这其中关窍,但他知道,白色的是“正”,血色的是“魔”。
实际上,这般正邪之分,乃是五百年前才定下的规矩。在更遥远的过去,九州烽烟西起,灵气的修炼之法纷繁复杂,并无正魔之分。后世所谓“魔功”,其最显著的特征,便是能吞噬炼化其他人精纯后的外源灵力,将对手的灵力乃至生气精粹都化为己用。此法虽进境神速,却也因此滋生了无穷的杀戮与纷争。
名门正派的修行之路,一步一个脚印,消耗的资源让人望而生畏。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即便世家大族亦或名门正派,其掌握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如何分配自然要看家世、比天资、攀关系、熬资历。大多修士终其一生也难有出头之日。而魔功,便成了那些或天赋平平,或家世寒微,或不善钻营,却又不甘屈居人下的修士们唯一的希望。这便是群魔并起的根源。
太华仙尊定鼎九州之后,为了从根本上结束这种无序的暴力杀戮,他收拢归纳天下功法,在此基础上创造了如今正派功法的核心,使得灵力表征趋于一致,温润平和。而将那些能掠夺他人的霸道功法尽数归于魔道,收缴销毁,严令禁绝。几百年过去,在中州修士的认知中,早就没有了灵力也有不同类型的概念,只剩下正道灵力与邪魔魔气的正邪之分。
这些历史燕孤鸿自然还无从知晓。他只发现,体内的血色魔气正在自发地进行周天运转,每运转一次,都会壮大一分,同时蚕食掉一丝乳白色的正派灵力。他要做的,便是用自己日渐强大的神魂,去梳理那些堵塞、受损的经络,让这股运转变得通畅。每当一个周天运转完成,他便能感受到一缕提纯后的精纯魔气,被纳入了灵镜之中,用以修补灵镜上的创伤裂痕,巩固他此刻空中楼阁一般的修为。至于修炼出的是魔气这种烂事他早就没有心力去管了。魔气便魔气了,总要先活下去。
运转魔气之余,他也开始认真参悟那本《浊剑》剑经。开篇三式剑招,“焚心”、“断念”、“绝情”之流,暴戾恣睢,充满了杀伐气焰,招招狠厉,只攻不守,处处透出一股绝望、狂怒与愤懑,与他此刻的心境颇有几分相合。
继续向后读,剑意却又陡然一变,接下来一式“方寸劫”,招式图谱依旧是锐利的攻势,剑意注解却透着一股古怪:“倾覆天地而守方寸”,看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再往后,竟又出现一式纯粹的守招“江流断”,和一式堂皇正大的剑招,名为“问天心”。
最后还有两式,“槁木死灰”、“血河滔天”,只看名字便知是典型的魔道招法。这两式,无任何动作图谱,也没有剑意注解,只有描绘着世界崩塌、万物寂灭的狂乱笔触。只怕这剑经作者在刻画这两招时己经彻底入魔,神志狂乱了。
一部剑经,竟藏着截然不同的几种剑意,时而绝望狂怒,时而又执拗纯粹的设计,就好似几个人在同一具躯壳中撕扯。燕孤鸿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些剑招如何能构成一个完整体系,只觉得创此剑法之人定是个疯子,令他总是不得其精髓要义。
这些想不通之处,燕孤鸿便索性不再去想。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与参悟中,他一路向北。渐渐地,竟再没什么追兵。他胆子也大了些,敢去些偏远村落,扮作猎人以物易物,总算是稍稍改善了处境。
这一日,地势渐高,官道也愈发平整。行至正午,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黑色长线。
那是一座雄关。
一座巨大无朋的关隘,横亘在天地之间,两侧连接着刀削斧劈般的险峻山脉,将中州与北原彻底隔绝开来。这便是太华仙宗用以镇守中州北大门的雁回关。
关墙高逾十丈,皆由青黑色的巨岩砌成,缝隙间隐有铁水浇灌的痕迹,在日光下泛着冰冷沉郁的光。城楼之上,不仅有披坚执锐的凡人军士,更有气息沉凝的太华弟子往来巡视。所有想要通关的商旅,都需经过极其严格的盘查,持有官府或宗门下发的路引,方能通行。
燕孤鸿躲在远处的一片矮树丛后,看着那壁垒森严的雄关,心中一片冰凉。他没有路引,更身负魔气,想要从正门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唯一的生路,便是绕关而行,没入两侧那无边无际的山岭密林之中。此等险地,凡人进入恐怕九死一生,但对修士而言却不过是多了几分辛苦。燕孤鸿辨明了方向,不再犹豫,一头扎进了那片幽深的林海。
林中古木参天,幽深崎岖,并无山道,燕孤鸿只能在草木荆棘间艰难穿行。如此行了不知几日,早己将雁回关抛在了身后。这日天色渐晚,他竟在林海深处,寻到一处早己荒废、只剩下几面断壁残垣的古庙,便想在此歇脚。
北原的夜,即便在夏末,也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升起一堆篝火,正待调息,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他抬头,透过破败的庙顶,恰好看见一轮银盘,皎洁无瑕,高悬于天际。
逃亡之间己是忘却了时日,今日竟是一个月圆之夜。燕孤鸿耳边又响起了血河魔尊那戏谑的声音:
“每逢月圆,阴气最盛……便有这万蚁噬心之感……”
不多时,恐怖绝伦的痛楚便如约而至!仿佛有亿万只烧红的铁蚁,在他每一寸经脉中疯狂啃噬撕咬!
“啊啊啊!”
燕孤鸿再也无法维持盘坐,整个人蜷缩在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冷汗瞬间便浸透了衣衫。
也就在他神智几近被这无边痛楚所吞噬时,一股腥风,伴随着低沉的咆哮,从破庙的门口传来。一头身形堪比牛犊、通体漆黑、双目赤红的妖狼,正龇着利齿,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燕孤鸿心中不禁大骇。他在中州生活,哪里见过这等邪性的妖狼?父亲曾说,几百年前仙宗数次围猎妖兽,终于河清海晏,妖邪绝迹。饶是他从小跟父亲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也只在一些古早的志怪杂谈中,才听闻过此等妖兽的传说。未曾想,刚出了中州地界,这便亲身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