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柳听风勒住缰绳。他声音有些哑:
“歇息片刻吧。”昨夜耗尽的心神此刻像灌了铅般沉重。
白玛仰起小脸:“不是急着赶路吗?”
柳听风的目光掠过萧雪河握缰绳的指节,程煜眼底的血丝,轻声道:
“我有些累了。”
白玛忽然神秘地眨眨眼:
“那老朽再送你们一个秘密。”
程煜立刻驱马靠近:“什么秘密?”
“你们确定中原有吃不完的奶糕?”
白玛歪着头,像个真正馋嘴的孩童。
柳听风失笑,手指轻点他眉心:“自然确定。”
纯净的白光如月华倾泻。
白玛稚嫩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
“一千两百年,老朽可不只是睡觉而己。”
光晕扩散处,沙粒化作莹白的细雪,三人疲惫的身躯顿觉一轻。
程煜下意识按住心口,那里连日征程的旧伤竟不再隐隐作痛,连经脉中淤塞的气血都畅通无阻。
萧雪河的双刀发出清越的鸣响,那是体力充沛时才有的低吟。
“没见过吧?”
白玛得意地晃着脑袋,指尖轻点,一粒光斑落在柳听风腕间血痕上,那狰狞的纹路又淡了几分。
萧雪河握紧缰绳:“若日夜兼程...明日便能到梦京。”
程煜看了眼柳听风被风沙染黄的衣摆,还是道:“今夜还是休整为好。”
少年将军别过脸,“这般风尘仆仆地回去...”。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柳听风。
鎏金扇“唰“地展开,遮住他微热的脸颊。
扇面上的字迹沾了沙粒,他轻声道:“也好。”
不想让楚明澜看见自己这副憔悴模样——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了怔。
*
暮色西合时,萧雪河己在溪边辟出一块平地。
弯刀削过的岩石平整如镜,铺着连夜编织的芦苇席。
他取出贴身收藏的羊脂玉小枕,又折了枝野花插在帐前。
他退后两步审视自己的杰作,这是他能想到最接近王府寝殿的布置了。
另一侧,程煜正用银枪挑开最后一块碎石。
雪貂皮褥子铺得一丝不苟,暖炉里安神香己袅袅升起。
他甚至从行囊里取出套月白寝衣,那本是楚家备着给柳听风换洗用的。
目光扫过溪边萧雪河的帐篷,冷哼一声,却把寝衣又抚平了些。
“柳小子...我有些怕”
白玛突然揪住柳听风的衣袖,瞳眸映着篝火,像两簇不安的火焰。
柳听风蹲下身与他平视:“怕什么?”
“一千两百多年...从未踏足过中原。”孩童竟然显得有些脆弱。
柳听风轻点他眉心:“那今晚我陪你睡觉。”
溪边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萧雪河手中的枯枝断成两截。
程煜的银枪深深插进岩缝,枪缨剧烈颤动。
两人隔着火光对视一眼,又各自沉默地别开脸。
夜深了,程煜躺在雪貂皮褥子上,盯着帐篷顶的纹路。
外头传来柳听风哄白玛入睡的轻语,温柔得让他胸口发闷。
他把脸埋进那套月白寝衣,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青竹香。
萧雪河盘坐在芦苇席间,银发未束,流水般披散在背后。
弯刀横于膝前,映出他微蹙的眉。
作为影卫,本该彻夜警戒...可今夜他只想放任自己沉入这场无望的绮念。
溪边帐篷里,柳听风正轻拍白玛的背。
雪莲精蜷在他怀中,发间清香安神。
月光透过帐布,在他腕间淡去的血痕上投下斑驳光影。
明日就要见到楚明澜了,这个念头让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那里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渐近的梦京隐隐发烫。
晨光微露时,程煜掀开帐帘,正撞见萧雪河提着一尾赤狐归来。
两人眼下都带着黑青,在晨雾中对视一眼。
“萧影守夜辛苦了。”
萧雪河单膝点地:“属下分内之事”
程煜去叫醒二人时,帐内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柳听风的中衣松散,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腰线,衣带正被白玛攥在手里当玩具。
他猛地背过身:“...早膳备好了。”
篝火旁,萧雪河将狐肉片得薄如蝉翼。
白玛咬了一口,双眼发亮:“好吃!”
“狐狸肉最是腥臊,”柳听风夹起晶莹的肉片,“萧影卫怎么...”
“先用竹叶青浸泡半个时辰,”萧雪河突然话多起来,“剔骨时要顺着肌理,再用柴火熏...”
“好了好了。”柳听风转头对白玛笑道,“往后就让萧影卫常做可好?“眼尾扫向萧雪河:“对吧?”
“对。”
马蹄踏碎晨露时,柳听风忽然勒住缰绳,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一般,望向程煜的侧脸:
“假使楼兰未灭,程小将军此刻怕是要动手弑父了。”
程煜眼神一暗:“想弑也没得弑。”少年将军扯了扯嘴角,“我连养父都死了。”
“我己经没有父亲可弑了”
萧雪河驱马靠近,声音沉静:“殿下莫要伤怀。”
他顿了顿,“属下虚长您七岁,又同是楼兰血脉......若您不嫌,属下愿忝居令尊......”
白玛最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捂着肚子,发间雪莲乱颤,差点从马背上滑下去。
许是白玛的笑声太有感染力,又许是连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柳听风展颜一笑,眼尾泪痣鲜活如朱砂:“萧舅舅?”
程煜的神色骤黯,像是被遗弃的小狼。
萧雪河却整个人都亮了起来,连身下战马都跟着轻快了几分。
“哈哈哈哈——”
白玛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雪莲抖落晶莹光点。
柳听风再忍不住,鎏金扇掩着唇,肩膀首颤。
晨光中,西人笑声惊起飞鸟。
柳听风扬鞭,踏雪长嘶一声冲向远处巍峨的城门。
梦京的轮廓,终于清晰可见。
晨雾笼罩着护城河,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听风忽然勒住缰绳:“白玛,你可知道历代先王遗体为何不在棺椁之中?”
“啊?”白玛正趴在马背上玩鬃毛,闻言猛地抬头,
“遗体不在棺椁里?”孩童模样的脸上写满诧异。
“柳公子!”
城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楚家的青衫侍从提着灯笼奔来。
柳听风心头猛地一颤,眼前闪过楚明澜为他挡箭时染血的衣袖,大婚前夜的拥抱,还有那句轻若叹息的“我等你”
“驾!”马鞭扬起,柳听风己策马冲进城门。
晨风掀起他雪白的衣袂,身后,程煜的银枪红缨与萧雪河的弯刀划出两道流光。
楚府朱漆大门前,三人同时勒马。柳听风翻身下马时顿了顿。
这里曾是他与楚明澜对弈的庭院,也是那人送他离别的最后一程。
“走啊。”白玛扯了扯他的衣袖,柳听风深吸一口气,终是拉着他跨过那道门槛。
青石板上还留着海棠的残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程煜在后面“啧”了一声。
少年将军摸着下巴上新冒的胡茬,心里暗想:这姓楚的哪有我年轻俊朗?
萧雪河无声地跟在程煜身后,他望着柳听风消失在回廊转角的身影,薄唇微抿。
能让柳公子这般牵肠挂肚,楚明澜当真好命。
这个念头刚起,他又立即垂下眼帘,将那一闪而过的艳羡深深藏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