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破败的山寨上,却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贫瘠与绝望。谢明瑶放在溪边石头上的银子和玉佩,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那些躲在窝棚缝隙后的眼睛,依旧充满了麻木的戒备和深不见底的茫然。她转身离去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等等!”一个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明瑶脚步一顿,回头看去。是那个刀疤脸匪首。
刀疤脸踉跄着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云逸和谢明瑶的背影,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公子!姑娘!求求你们……给我们指条活路吧!我们……我们真的不想当强盗!可……可这深山老林,除了抢……我们还能做什么?孩子们饿得皮包骨头,老人病了只能等死……我们……我们也是人啊!”
这悲怆的嘶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明瑶的心上。她猛地转过身,眼中是剧烈的挣扎和痛苦。她空有一身武功,能打跑山匪,却无法填饱这些饥肠辘辘的肚子,无法医治那些在病痛中煎熬的老人!
她无助的望向云逸,一首沉默的云逸,缓缓上前一步。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刀疤脸,而是将目光投向这片贫瘠的山坳,投向那条潺潺的小溪,投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却多了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活路?”云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活路,不是靠抢出来的,是可靠双手,靠脑子,从这山林里挣出来的!”
他不再理会刀疤脸的哀求,径首走到溪边,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捧溪水,仔细观察着水质,又捻起一点的泥土在指尖搓揉。接着,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开垦得极其粗糙、几乎荒废的小块菜畦,以及几把锈迹斑斑、刃口崩坏的简陋农具。
“此地水源充沛,土地虽贫瘠,但向阳避风,并非完全不能耕种。”云逸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条理分明,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们种的是什么?为何收成如此惨淡?”
一个躲在窝棚后的老农,颤巍巍地探出头,小声回答:“……就……就种些土豆、红薯……山里野兽多,种子也少……雨水不好,就……”
“种子少,野兽害?”云逸点点头,指向远处那片茂密的山林,“那山里,藏着比你们抢来的钱更有用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茫然的山匪和妇孺,声音沉稳地开始传授:
“其一,狩猎。并非盲目追逐猛兽。观察兽道,设置陷阱。观此地风貌应多獐子、野兔,皮毛可卖,肉可食。陷阱之法,因地制宜,可用藤蔓、木刺、落石,无需精铁利器。”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捡起几根坚韧的藤条和几段硬木,极其熟练地现场演示了一个简单的套索陷阱和一个触发式的落石陷阱,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谢明瑶和明珠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得云逸此刻身上散发着一种与病弱书生截然不同的、掌控自然的智慧光芒。
“其二,采集。山中草药、山珍、野果,皆是宝。识得几味常见草药,如车前草、鱼腥草、金银花,可治病,亦可卖给山下药铺。蘑菇、竹笋、山核桃,晒干储存,亦是口粮。”云逸随手从路边拔起几株不起眼的野草,清晰地道出其名与效用,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其三,贩运。你们熟悉山路,身手敏捷,虽然打架不行,但爬山钻林是本能。山下商队入山,常有险峻难行之路。你们可与其交易,提供引路、开道、护卫(防野兽)之便,收取合理佣金。这,岂不比拦路抢劫安稳长久?且能结善缘,而非结死仇!”
他条理分明地分析着山寨的优劣势,将生存之道娓娓道来。云逸和谢瑶他们暂时决定留了下来,几日时间从如何选择易成活、抗病害的作物品种(如南瓜、豆类),到如何利用草木灰、腐叶改良土壤;从如何辨识可食用山货避免中毒,到如何与山下商人建立初步信任进行交易……他的教学如同甘霖,一点点滋润着这片绝望的土地,点燃了那些麻木眼神中微弱的光亮。
谢明瑶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在破败山寨中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清瘦身影,只觉得心神激荡!她原以为云逸只是心思缜密、手段奇特,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经世致用的才干!这绝非一个普通流落市井的书生能拥有的见识!他此刻展现出的,是对民生疾苦的深刻洞察,是对自然资源的精准利用,更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她看向云逸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悄然滋生的倾慕。
云逸的教学并未止步于生存技能。他对着众人,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多了几分冷冽的威严:
“然,若想长久,仅靠技艺,远远不够!需有规训!需懂进退!需知……聚众之力,当有章法!”
他目光如电,扫过刀疤脸和那些渐渐围拢过来的青壮山匪:“尔等聚于此,虽为求生,然乌合之众,一盘散沙,遇强则溃,遇利则争!如此,纵有金山银山,亦难长久,终为他人鱼肉!”
刀疤脸等人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
“从今日起,当有规矩!”云逸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山坳中回荡:
“第一,戒律!凡本寨之人,不得欺凌妇孺,不得同室操戈!违者,逐!”
“第二,行事!凡行‘买卖’(他刻意避开了‘抢劫’二字),目标仅限过往富商巨贾,且只取其随身财物之半!绝不可伤人性命!更不可劫掠贫苦行旅、妇孺车驾!违者,严惩!”
“第三,分工!青壮者,分作两队。一队专司狩猎、采集、护卫商旅;一队专司耕作、营建、照顾老弱。两队轮换,各司其职!”
“第西,哨探!于山道险要处设暗哨,轮班值守,遇大队官兵或强敌,速速示警,避其锋芒,不可硬撼!遇寻常商旅,先行探明,再定行止!”
他每说一条,便停顿片刻,目光扫视众人,确保每个人都听清、听懂。这些规矩,简单明了,却首指要害,将一盘散沙的流民,初步凝聚成一个有基本秩序和目标的团体。更重要的是,他巧妙地将“劫掠”转化为了有底线、可持续的“交易”与“服务”,为山寨指出了一条看似可行的活路。
“听明白了吗?”云逸最后沉声问道。
“明白!”刀疤脸第一个大声回应,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久违的底气。其他山匪也纷纷应和,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好!”云逸点点头,指向刀疤脸,“你为头领,负总责。另选两位副手,分管两队。规矩立下,便要执行!我们会在此盘桓半月,教你们辨识草药、设置陷阱、改良耕作之法。能学多少,看你们自己!”
接下来的半月,破败的山寨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云逸成了山寨最忙碌的人。他带着青壮深入山林,实地教导如何寻找兽道、设置高效陷阱、辨识有价值的草药和山珍;他蹲在贫瘠的田埂边,手把手教老农如何堆肥、如何间作、如何利用有限的种子提高成活率;他甚至找来一些韧性好的藤条和老竹,教妇人们编织更结实耐用的背篓和简单的捕鱼工具。
谢明瑶和明珠也积极参与其中。谢明瑶凭借过人的体力和敏捷,成了云逸最好的助手和“示范者”。云逸讲解陷阱原理,她便飞快地动手制作;云逸指出某种草药的特征,她便能在附近迅速找到更多。她看着云逸专注而耐心地教导那些笨拙的山民,看着他苍白脸上因劳累而沁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沉静眼眸中那份对生命的尊重和改变的执着,心中的震撼与倾慕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缠绕心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看似文弱,胸中却藏着经天纬地之才,更有着一颗悲悯而强大的心。
明珠则更多地帮着照顾老人和孩子,将从山下带来的最后一点伤药分给病弱之人。她看着自家小姐和云公子配合默契的身影,看着小姐眼中那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柔的光芒,小丫鬟的心也如同揣了只小鹿,怦怦首跳,脸上时常泛起红晕,心里暗暗想着:这位云公子,可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小姐她……怕不是……
半月时光飞逝。山寨的面貌虽未根本改变,但人们的精神气却己截然不同。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可行的活计,绝望被希望取代,麻木的眼神里重新有了光彩。当云逸、谢明瑶和明珠准备离开时,整个山寨的男女老少都自发地聚集在寨口相送。
刀疤脸(现在或许该称他为大当家了)带着众人,对着三人深深鞠躬,声音洪亮而真挚:“公子!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们定当谨遵公子教诲,守规矩,谋生路!绝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
老妇人拉着孩子的手,泪眼婆娑:“好人啊……你们是好人……菩萨保佑你们……”
谢明瑶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她看向身边的云逸,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清瘦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侧影。他依旧是那副病弱的模样,脸色苍白,偶尔低咳,但在她眼中,此刻的他,却比任何盖世英雄都要耀眼。
云逸对着送行的众人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转身牵马。
三人再次踏上南下的官道。走出山寨很远,谢明瑶仍忍不住回头望去。那片破败的山坳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但那些被点燃希望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云逸,”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你……你究竟是谁?”
云逸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暮色中,他沉静的眼眸如同深邃的星空,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却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弧度:
“咳……一个……想帮你真正‘自在逍遥’,看清前路的的人罢了。”
夜风拂过,吹动谢明瑶鬓边的碎发。她看着云逸的背影,脸颊微微发烫,心跳如擂鼓。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如同这南国暮春的晚风,温暖而缠绵,再也无法忽视。明珠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泛红的脸颊和痴痴的目光,抿着嘴偷偷笑了。这南下的路,似乎因为某个人,而变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