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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顾瑾

焦黑扭曲的木梁斜刺向灰蒙蒙的天,如同垂死者不甘伸向苍穹的枯骨。风呜咽着卷过,扬起簌簌的灰烬,带着呛人的、深入骨髓的焦糊气味,钻进顾瑾的鼻腔,也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僵立在废墟前,一身风尘仆仆的丞相常服,华贵的锦缎下摆沾满了泥泞与草屑,早己不复平日的威仪。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策马狂奔千里,换来的竟是眼前这片死寂的焦黑。那曾飘着炊烟、溢满小花温软笑语的院落,那承载了他短暂安宁时光的蜗居,此刻只剩下一地狰狞的残骸,无声地嘲笑着他。

“人呢?” 顾瑾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粗粝的砂石磨过喉管。他身后,连夜跟随的几名心腹暗卫——顾七、顾九等人,个个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齐齐跪下,头颅深埋。

“相爷…属下…属下无能!”顾七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属下等抵达时…便是如此。先前派来的…顾十一他们…全无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如同蒸发了…”

“蒸发了?”顾瑾重复着,语调是冻结的冰河,听不出丝毫波澜。然而他身侧的空气却骤然变得粘稠、冰冷,无形的威压如同极地寒潮般席卷开来,压得跪地的暗卫们脊背几乎要折断,呼吸都凝滞了。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寸寸碎裂,又有什么在疯狂地、无声地燃烧,映照着这片焦土,一片噬人的猩红。

他没有再看他们,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靴底踩碎焦炭,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目光如同最细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断壁残垣。瓦砾下压着烧得变形的铁锅,半截漆黑的木凳腿,一只小小的、烧得只剩骨架的绣花鞋…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强迫自己冷静,属于顾瑾的理智在废墟中艰难地搜寻着任何一丝指向凶徒的痕迹——翻倒的器物角度,墙壁上可疑的劈砍印,地面残留的打斗拖曳…线索杂乱而微弱,指向却极其凶险。那批派出的暗卫,绝非庸手,能让他们无声消失,对手的力量…深不可测。

忽然,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就在倒塌的灶台旁,几块烧得发红的断砖缝隙里,一点异样的颜色攫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不是炭黑,不是灰白,而是…一种近乎刺目的莹润。露出的边缘,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弧度。

心脏,在那一瞬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凝固。

顾瑾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双膝重重砸在滚烫的灰烬里,碎石瓦砾刺入皮肉也毫无所觉。他伸出颤抖的手,不顾烫热,徒手疯狂地扒开那堆沉重的砖块。指尖被尖锐的棱角划破,鲜血混着黑灰流淌下来,他却浑然未觉。他的动作近乎癫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终于,那东西被他从灰烬深处挖了出来。

半块玉佩。

曾经温润如羊脂的玉身,如今布满狰狞的裂痕,边缘被烈火烧灼得焦黑卷曲,不复当初模样。然而那熟悉的缠枝莲纹,那独一无二的雕刻走向——尤其是那断口处,一道极其细微、只有他才记得的天然石纹——正是他当年化名顾三,笨拙地、近乎央求地,让抠门小花在集市上挑了又挑,最终买下送给他的那枚玉佩!

玉身上,还沾着几滴早己凝固、颜色深褐的血迹。宛如几朵开在末日焦土上的诡异之花。

“小花……”

顾瑾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他死死攥着那半块残玉,冰冷的玉石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血肉。玉佩上那几点深褐的污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的眼,烙进了他的神魂深处!那血是谁的?小花的?暗卫的?还是凶手的?无数个最不堪、最恐怖的画面,伴随着那凝固的暗红,轰然撞入脑海!

“呃——!”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预兆地、极其凶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磅礴,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了他的心脉,又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要生生将其捏爆、撕裂!眼前的一切——焦黑的废墟、灰蒙的天空、跪伏的人影——瞬间被一片铺天盖地的猩红所吞没!

他猛地弓下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噗——”

一大口滚烫的、粘稠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自喉间狂喷而出!

猩红刺目的血雨,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砸落在脚下焦黑的土地和冰冷的瓦砾之上。滚烫的血珠在灰烬中迅速洇开,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响,蒸腾起一丝丝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白烟,与这片死寂的焦土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相爷——!”顾七等人魂飞魄散,惊恐地嘶喊着扑了上来。

顾瑾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像一座崩塌的山岳,轰然向前倒去。顾七眼疾手快,用尽全力将他接住。入手的身躯沉重而冰冷,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太医!快找太医!”顾七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抱着顾瑾的手臂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相爷!相爷您撑住啊!”顾九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顾瑾倒在顾七怀中,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剧痛和冰冷的虚脱感中沉浮。耳边是心腹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却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浓雾。眼前只有那片挥之不去的猩红,还有灰烬中那半块染血的残玉,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名为绝望的深渊,将他死死拖拽下去。

胸口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随着心脉深处传来的、撕裂般的锐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烧红的刀片。太医冰凉的手指搭上他腕间寸关尺时,那指尖细微的颤抖,清晰地传递到了他几乎麻木的神经末梢。

“如何?”顾七的声音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

老太医花白的胡须抖动着,闭目凝神,指尖下的脉象混乱而微弱,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灯。那脉象不再是沉稳有力的江河,而是骤然跌入绝壁的湍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狂暴和衰竭。他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搭在顾瑾腕上的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那不是丞相的手腕,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良久,太医才缓缓睁开眼,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骇然与痛惜。他张了张嘴,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发出一个破碎、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公子乃…剜心之痛…心脉…受损…”

“损”字出口,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顾七抱着顾瑾的手臂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顾九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太医,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问个明白。

剜心之痛…心脉己损……

顾瑾残存的意识捕捉到了这八个字。剜心之痛?呵,何止是剜心!是有人生生将他心尖上最柔软、最温热的那块肉,连着筋,带着骨,用最残酷的方式剜走了!连同他仅存的一点微末的人间暖意,一同碾碎在这片焦黑的灰烬里!

心脉己损?

胸腔里那片早己被碾碎的空洞,此刻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烧起一片毁灭性的、冰冷的烈焰。那火舌舔舐着每一寸碎裂的心脉,带来的是无休无止、足以将灵魂都焚成灰烬的剧痛。

沉入一片粘稠、冰冷、只有无边灰烬与刺目血色交织的黑暗之海。身体的知觉在剧痛中变得麻木,唯有手中紧攥的那半块染血残玉,其冰冷锐利的棱角,深深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几乎带着自毁意味的清醒痛楚。

就在这濒临彻底湮灭的深渊边缘,无数破碎的光影却如同被惊扰的萤火,挣脱了禁锢,带着尖锐的呼啸,疯狂地冲撞进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她对她那日以继夜细心照顾,对她颐指气使要他还债的“嫌弃”,对他的依赖。。。。。。。。

顾瑾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浑浊的血丝瞬间爬满眼白,瞳孔深处是彻底崩碎的疯狂和痛悔!他如同濒死的困兽,在顾七怀中剧烈地痉挛起来,喉间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

悔意如同地狱里最恶毒的藤蔓,瞬间绞紧了他破碎的五脏六腑!比剜心之痛更甚!比心脉寸断更烈!

他悔不该自以为是的放手!悔不该用那套“朝堂险恶”、“护她周全”的冠冕堂皇理由,将她孤零零地留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乡野!他以为的周全,竟是亲手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悔!早该不顾一切!什么身份悬殊!什么前路未明!什么狗屁的为她好!他就该在那日,在她将玉佩按进他掌心的那一刻,就用尽所有强硬的手段,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羽翼之下!哪怕是锁,也要锁在身边!用他顾瑾的权势、心机、哪怕是最卑劣的强取豪夺,也要为她筑起铜墙铁壁!让她只看得见他的身影,只感受得到他的庇护!

是他亲手断送了她的生机!是他自以为是的“周全”,换来了眼前这永世无法磨灭的焦炭!换来了这剜心蚀骨、万劫不复的痛!

“嗬…嗬……”

顾瑾的身体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痛与悔恨的毒火中疯狂抽搐。他攥着那半块残玉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响,掌心被玉石的棱角深深割破,鲜血混着灰烬,沿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焦土上,与先前呕出的那滩刺目猩红融在一起。

“公子!您不能再动气了!心脉承受不住啊!” 顾七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去掰开他紧攥残玉的手,那手却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滚…开……” 顾瑾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

他死死盯着掌中那半块染血的玉,仿佛那是世间唯一仅存的东西。玉上那几点深褐的血迹,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扭曲、变幻,最终化为小花最后时刻可能承受的惊恐、痛苦与……对他失约的绝望!

这念头如同最后的致命一击!

“噗——!”

又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比上一次更加汹涌,更加绝望!溅在顾七惊骇欲绝的衣襟上。

顾瑾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所有的力气如同退潮般瞬间抽离。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片被血染得更加狰狞的焦黑废墟,在视野里旋转、崩塌,最终被一片粘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淹没。

他的世界,彻底沉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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