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未明,一片死寂。寒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溪水村,将天地染成一片刺目的苍茫。
顾三悄无声息地站在炕沿,借着微弱的雪光,凝视着熟睡中的苏小花。她蜷缩在温暖的被褥里,脸颊还带着昨夜情事后的红晕,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安稳。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温软脸颊的瞬间,猛地停住,如同被烫到般蜷缩回来。墨玉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眷恋与挣扎。
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当面告别。他怕看到她清澈眼眸里碎裂的绝望,怕自己在她一声挽留或一滴眼泪下,便再也迈不开离开的脚步。
他俯下身,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和一个密封的信封,轻轻放在她枕边。布包里,是他几乎倾尽所有手段(包括处理掉一些随身信物)才在短时间内凑齐的、足够一个普通人家富足生活十辈子的金银珠宝。信封里,是他蘸着浓墨、字字锥心写下的诀别书。
信很短,却重若千钧:
【小花吾妻:
见字如面。
前尘未了,身不由己。归期难定,三月为期。
枕边之物,暂解困顿。勿忧生计,安心等我。
待我扫清荆棘,铺就坦途,必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归家。
珍重万千。
夫 顾三 泣书】
最后三个字,墨迹深深洇开,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泪。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小花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决绝地推开房门,踏入漫天风雪之中。玄色的身影迅速被狂舞的雪片吞没,没有一丝留恋,亦没有回头。只有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苏小花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巨大的空落感惊醒的。
身边的位置,冰冷一片。被褥里,属于顾三的温暖气息正在迅速消散。
“顾三?”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茫然。
无人回应。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坐起身,视线扫过冰冷的枕畔——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和那封刺眼的信,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刺入她的眼中!
不…不会的!他说过…他说过会明明白白告别的!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冰冷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看信的内容,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就跳下了冰冷的土炕,连外衣都顾不得披上,疯了似的冲向屋外!
“顾三——!”
凄厉的呼喊瞬间被呼啸的风雪撕碎。
院门大开,门外是白茫茫一片。积雪己没过脚踝,鹅毛般的雪片还在疯狂地砸落,天地间一片混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顾三!你回来!你回来啊——!”苏小花不管不顾地冲进风雪中,单薄的衣衫瞬间被雪打湿,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颤抖。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跋涉,哭喊着,徒劳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骗子!你说过不会偷偷走的!你说过的!顾三——!”绝望的悲鸣在空旷的雪野中回荡,又被风雪无情地吞噬。巨大的悲伤和被欺骗的愤怒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烧灼着她的理智,如同好似很久以前被别人抛弃的无力感和绝望。
一个趔趄,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灌进了她的领口、袖口,刺骨的寒冷让她瞬间清醒,却也点燃了那积压己久的、焚心蚀骨的怒与悲!
“啊——!!!”
一声饱含了所有绝望、愤怒、不甘与心碎的尖啸,猛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
就在这情绪爆发的顶点!
一股沉寂了太久、被无忧草环牢牢封印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气劲,以她为中心轰然炸开!
“砰——!”
她手腕上那个坚韧无比、陪伴了她整个“苏小花”人生的无忧草环,在这股骤然失控的恐怖内力冲击下,瞬间寸寸断裂,化为齑粉!细碎的草屑混着雪花,西散飞溅!
几乎在草环碎裂的同一刹那!
一股难以想象的、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脑髓的剧痛,猛地席卷了苏小花的整个意识!
“呃啊——!”她抱住头颅,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不属于“苏小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破开闸门的滔天洪水,汹涌狂暴地冲进她的脑海!
血腥的杀戮!冰冷的任务!深不可测的暗门!诡谲的毒术!摘心蛊发作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坠崖时的失重与剧痛!以及…一张张模糊却带着刻骨恨意或敬畏的脸孔,更有一股隐藏的黑暗的力量和记忆蠢蠢欲动!
“云逸…呵呵…” 一个冰冷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她混乱的识海中清晰地浮现。
无数画面、声音、感觉疯狂地交织、碰撞、重组!属于“苏小花”的宁静、懵懂、依赖、对顾三的情愫…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在这记忆洪流的冲击下,瞬间破碎、湮灭!
剧痛持续了不知多久。风雪依旧肆虐,落在她蜷缩的身体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
终于,那剧烈的抽搐停止了。
雪地里蜷缩的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动了一下。
她慢慢地抬起头。
那张沾满雪水和泪痕的脸上,再无半分属于“苏小花”的茫然、脆弱或悲戚。那双曾经清澈如泉、盛满哀伤或狡黠的眼眸,此刻己化为两泓深不见底的、毫无温度的寒潭!冰冷、锐利、漠然,仿佛冻结了万载玄冰,又似连接着无间地狱的深渊!深潭之下,是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滔天寒意与…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
云逸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上。那里,只残留着一点被震碎的无忧草屑,混着雪水,黏在皮肤上。
她伸出修长却冰冷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厌恶,捻起一点草屑。指尖微微用力,那点草屑便化为更细微的粉末,随风消散。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毫无血色的唇边溢出,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与冰冷的杀意。
“原来…是这东西。” 原来,封锁她记忆、将她困在这虚假温情里的,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由“娘亲”亲手编织的草环!这场精心编织的牢笼究竟目的为何?
她撑着冰冷的雪地,缓缓地、极其沉稳地站起身。动作间,再无一丝一毫属于村姑的笨拙或踉跄,只有一种属于顶尖猎食者的、收敛到极致的危险与力量感。漫天风雪在她周身肆虐,却无法再侵染她分毫。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气场,仿佛将风雪都隔绝在外。
她最后瞥了一眼雪地上那封被雪水浸湿了一半的信封,以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看两件毫无意义的垃圾。
然后,她转身。
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那个曾被她称为“家”的、低矮的茅草屋走去。步伐沉稳,踏雪无痕。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了过往所有的温情与幻梦。背影在苍茫风雪中,挺拔、孤绝,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渊般的寒意。
苏小花己死。
从雪中归来的,是重拾了冰冷与杀戮的——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