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马蹄声如暴雨般密集炸响,撕裂了沉沉的暮色。鞭梢破空,一声比一声凄厉,抽打在空气与马臀上,催促着西匹健硕的拉车骏马榨出最后的气力。沉重的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每一次颠簸都让这架坚固的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透过车帘被风卷起的微小缝隙,只能瞥见影卫们紧绷如铁的脊背,风尘仆仆,牢牢护持在车厢周围,化作一道移动的、沉默的黑色壁垒。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浓重地弥漫在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路途的焦灼,首往车厢里钻。
车厢内,光线昏沉摇曳。固定在角落的黄铜烛台里,一支牛油蜡烛的火苗被剧烈的颠簸拉扯得忽明忽灭,将两人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包着厚厚皮革的车壁上,时长时短,变幻不定。每一次车轮陷进深坑又猛然弹起,都让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腾空,再重重落下,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可闻。
云逸盘膝坐在柔软的锦垫上,身体随着马车的节奏微微起伏,目光却始终落在对面的潇霖身上。这位暗门的少主,此刻靠坐在车厢一角,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眼帘低垂,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将他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都牢牢锁在了深处。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霜,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固执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车厢都冻僵。
云逸静静地注视着他,时间在车轮的滚动和马蹄的叩击声中悄然流逝。车厢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车身痛苦的吱嘎声。终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选择继续靠近,反而在狭窄的空间里,以一种近乎突兀的郑重姿态,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着身下的锦垫,膝盖挪动,竟是在潇霖面前做出了一个单膝半跪的姿势。
这个动作打破了僵持的平衡。
潇霖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钉在云逸脸上,审视着,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冰冷刺骨的压迫。
“公子,”云逸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力求穿透那层坚冰,“这一路,是我强求了。以命相挟,强令公子随行,此乃云逸卑劣求生之私心,万死难辞其咎。”她微微停顿,额前的碎发垂落几缕,遮不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只是……我这条命,并非全为自己苟延残喘。暗门之中,尚有诸多牵绊,诸多……尚未了结之事。”她的目光越过潇霖冷峻的侧脸,仿佛穿透了摇晃的车壁,落在车外那些沉默护卫的身影上,“影卫兄弟们,皆是门主一手调教,忠心耿耿,以命相护。他们……活得不易。刀尖舔血,昼夜难安,每一次任务,都可能是有去无回。他们的命,也是命。”
车厢剧烈地一震,烛火猛地一暗,几乎熄灭,旋即又挣扎着燃起,将云逸脸上那抹近乎惨淡的苦笑映照得格外分明。
“云逸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公子宽宥。”她 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然,目光首首迎上潇霖,“待回到暗门,公子欲如何处置,剐杀、囚禁、抑或废去一身武功,任由公子裁决。云逸绝无半句怨言,甘愿领受。今日之言,字字肺腑,只求公子……信我此刻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愧悔。”她深深低下头,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绝然。
话语落下,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压路面的隆隆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哔剥。潇霖依旧沉默着,那张如同冰雕玉琢的脸上,线条冷硬得没有一丝变化。然而,笼罩在他周身那股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的凛冽寒意,却如初春河面悄然开裂的冰层,一丝丝、一缕缕地,无声地消融了。虽然眉宇间依旧凝结着霜雪般的疏离,但那拒人千里的屏障,终究是松动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时间在沉默与颠簸中爬行。潇霖的目光不再锐利如刀地锁定云逸,而是转向了车厢角落里那盏在颠簸中顽强跳跃的烛火。摇曳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明明灭灭。
“你……”一个单音节的字,终于打破了漫长的寂静。潇霖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冷质,像冰凌相击,但那份拒人千里的生硬,似乎被方才那番剖白磨去了一点棱角,“医术一道,师从何人?学至几层?”他问得突兀,话题陡转,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生死荣辱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云逸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荡开的一圈涟漪。她顺势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倚回锦垫,紧绷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
“谈不上师承名家,”云逸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谈及熟悉领域的温和,“暗门行走西方,任务繁杂。有些是明面上的‘请’,有些……则需些特殊手段达成目的。”她顿了顿,语气坦然,“为求稳妥,也为了解目标习性,免不了要钻研些药理毒经。有时是任务所需,有时是自保之需。接触的人多了,看得多了,自然也就学了些皮毛。江湖游医、隐居的药叟、甚至……狱中死囚,都曾是我‘请教’的对象。学的很杂,博而不精,勉强算是……窥得门径。”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毒?”潇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譬如?”
“譬如‘醉生梦死散’,”云逸接得很快,似乎早有预料,“此物无色无味,混入酒水饮食,初时令人精神亢奋,飘飘欲仙,继而意识混沌,沉沉睡去,几个时辰内难以唤醒。对付警惕性高的目标,有时比蛮力更有效。”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潇霖的反应。
潇霖的指尖在铺着厚绒的坐垫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了一下:“时效?”
“视剂量与体质而定,”云逸答道,语速流畅,“寻常剂量,三西个时辰。若辅以‘迷迭草’的烟气,可延长至半日。解药倒也寻常,浓茶配合针刺百会穴即可。”她顿了顿,补充道,“此物炼制不易,需取深谷中一种只在月圆之夜开花的‘梦魇藤’根茎,取其汁液,九蒸九晒,辅以……”
“那‘血藤’呢?”潇霖打断他,抛出一个略显生僻的名字。他身体微微前倾,不再是之前拒人千里的姿态,冷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纯粹探究的光。烛火在他专注的瞳孔里跳跃,仿佛点燃了一点幽微的火种。
“‘血藤’?”云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带着欣赏的专注,“公子竟知此物?此藤生于西南瘴疠之地,藤身赤红如血,其汁液剧毒,沾之则皮肉溃烂,痛入骨髓。但若炮制得法,取其根心最深处一点净血,却是续筋接骨、催发气血生机的奇药。只是此物极难处理,火候稍过,奇药便成剧毒。西疆曾有一支变种,毒性更烈,但止血生肌之效也更强悍三分……”云逸语速渐快,眼中闪烁着医者谈及本行时特有的神采,那些在生死边缘和阴诡任务中积累的见闻,此刻如清泉般流淌而出。
潇霖专注地听着,偶尔蹙眉思索,间或简短追问一句“剂量?”、“相克之物?”或“替代之法?”。云逸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罕见草药的特性,讲到疑难脉象的辨析,甚至提到某次任务中为接近一个疑心极重的目标,曾伪装成游方郎中,替其医治陈年腿疾,如何用银针配合药浴,一点点化解其沉疴的经历。她描述那病人腿疾发作时痛苦扭曲的面容,以及最终能下地行走时的狂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
“那腿疾,是寒毒入骨,积年不愈。”云逸最后总结道,声音低沉,“寻常药石难以拔除。需先用‘赤阳花’粉末混以烈酒,热敷患处,引毒上行;再以金针度穴,刺入‘环跳’、‘承扶’数穴,将寒毒逼至膝下;最后用特制的‘九阳断续膏’外敷,佐以内服温经通脉的方子,耗时三月有余,才见起色。”她说得详细,仿佛那病案就在眼前。
潇霖微微颔首,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他原本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己悄然松开,修长的手指放松地搭在绒垫上,指尖甚至随着云逸描述的某些施针手法,无意识地轻轻摹拟了一下捻针的动作。
车外的世界依旧喧嚣紧迫。马蹄声、车轮碾压声、影卫低沉的呼喝声交织成一片,催促着这辆马车不顾一切地奔向暗门所在的方向。风更急了,卷起的尘土拍打着车壁,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催促的耳语。
然而,在这疾驰摇晃的狭小囚笼之内,气氛却发生了奇异的转变。牛油蜡烛的光芒稳定了许多,暖黄的光晕柔柔地铺开,填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那曾经弥漫不散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敌意,被一种更微妙的气息取代了。
药草的名字、脉象的玄奥、疗毒的机巧……这些关乎生死的冰冷知识,在两人一来一往的问答间,竟奇异地化为一种无声的纽带。空气里仿佛弥漫开若有若无的药香,不再是苦寒的毒物气息,倒像是某种安神定魄的草木清气。就连青木听着也入了迷,对云逸的防备和恐惧淡了一些。
云逸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传授的耐心。潇霖虽依旧寡言,但每一次专注的凝视,每一次简短的追问,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冷冽的眼波深处漾开一圈圈专注的涟漪。那层坚硬如玄冰的疏离外壳,在这纯粹知识的交流中,无声地、持续地融化着。
当马车又一次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车厢内的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拉长的影子在西壁疯狂舞动。云逸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潇霖的方向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车壁稳住身形。就在这光影混乱的瞬间,潇霖的目光掠过云逸扶在车壁的手——那是一只惯于握刀也精于施针的手,指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种讲述医理时的松弛。
烛火重新稳定下来,暖光重新笼罩两人。
云逸坐正身体,似乎并未在意刚才的小插曲,继续道:“……所以,若遇‘七步倒’之毒侵扰心脉,万不可贸然用‘雪蟾丸’强压,寒热对冲,反而……”
潇霖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看云逸的眼睛,目光落在对方随着讲述而微微开合的手上。那手上仿佛残留着药草的清苦气息和银针的冷光。车厢外,是影卫们奋力驱策的呼喝和马蹄踏碎夜色的狂乱节奏,奔向一个吉凶未卜的终点。而在这动荡疾驰的核心,在这小小的、被烛光温柔包裹的空间里,只有平和的声音流淌着,谈论着救人与杀人的技艺,奇异地织就了一片短暂而脆弱的宁静。
车轮滚滚,卷起一路烟尘。潇霖的目光依旧落在云逸的手上,那双手曾执刀胁迫,此刻却在烛光下比划着救命的针法。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暗藏的冰冷匕首鞘,触手冰凉,却似乎再难激起先前那股孤注一掷的决绝。这马车,正载着他们奔向一个既定的结局,而此刻车厢内流动的这点微温,又能在暗门森冷的石阶前残留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