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是城市夜晚的另一个“子宫”。
当言知推开那扇油腻的、贴着各种游戏海报的玻璃门时,一股混杂着泡面、香烟、汗液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温暖而又堕落的气息,将他那被冰冷的雨水浸透的身体,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这里,很吵。
键盘和鼠标的敲击声,像一万只机械的、不知疲倦的甲虫,在疯狂地啃食着寂静。耳机里传来的,是充满了爆炸和枪声的、属于虚拟战场的咆哮。以及,那些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男人们,在赢得或输掉一局游戏时,发出的,兴奋的欢呼,和,愤怒的咒骂。
这里,很脏。
地面上,黏着一层黑色的、不知由什么构成的污垢。空气中,飘浮着一层淡蓝色的、呛人的烟雾。每一个座位上,都堆满了可乐瓶,零食袋,和吃剩的外卖盒子。
这里,是现实世界的“流放地”。一个,所有被白天的规则和秩序所抛弃的,疲惫的,失败的灵魂,可以暂时,蜷缩起来,苟延残喘的,小小的,避难所。
言知,很喜欢这里。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这种地方。
可现在,他发现,这里的吵闹,这里的肮脏,这里的堕落,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你。
没有人,会在意你那湿透了的衣服,你那苍白的脸色,和你那双充满了恐惧和罪恶感的,闪烁的眼睛。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言知走到前台,从那个装满了“不义之财”的黑色塑料袋里,抽出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了那个正戴着耳机,看着电影,一脸不耐烦的网管。
“开个临时卡。”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网管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熟练地,操作了几下,然后,从机器里,吐出了一张小小的,印着二维码的卡片。
言知拿着那张卡片,像拿着一张进入新世界的船票,走进了网吧的最深处。
他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靠着墙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把那个湿透了的双肩包,放在脚下。他能感觉到,那块冰冷的石板,和那本黑色的日记本,正紧紧地,贴着他的小腿。
他坐了很久。
他没有开机。
他只是,靠在那个散发着烟味的,人造革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思考。
他需要,在他那颗,己经被恐惧和罪恶感,搅成了一锅粥的大脑里,重新,建立起,一点点,属于“逻辑”和“秩序”的东西。
“我,不想杀人。”
这句话,像一个无声的,自我辩解的咒语,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
他必须,让自己,相信这句话。
这是他,为自己,这个,正在失控的“神”,所立下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戒律。
他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地,回放,那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意外”。
他强迫自己,去回忆,每一个,细节。
他赋予了那片路面,以“沼泽”的,属性。是的。那是一个,只针对“物理形态”的,定义。他的本意,是想让那辆黑色的商务车,陷入其中,动弹不得,从而,为自己,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而那辆公交车,那个满载着无辜乘客的,巨大的,失控的道具。
它的出现,是一个,真正的,意外。
一个,不在他“剧本”里的,该死的,巧合。
那么,伤亡呢?
言知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他,还是,不敢去想。
他只能,用一种,最冷酷的,最功利的,属于“社会学”的逻辑,来,麻醉自己。
一场,发生在雨夜的,两车相撞的,严重车祸。根据统计学,它所造成的,死亡率,是多少?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个数字,肯定,不会是,零。
所以,他,还是,杀了人。
哪怕,是“过失杀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沾满了铁锈的,手术刀,再一次,狠狠地,剖开了他那颗,刚刚才用“不想杀人”这个咒语,勉强缝合起来的,心脏。
不。
不能再想下去了。
言知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在陷入一个,危险的,自我毁灭的,死循环。
他越是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就越是能证明自己的“罪恶”。
他不能再,被动地,去“解释”过去。
他必须,主动地,去“定义”未来。
他意识到,一味地逃跑,是没有用的。
那个叫“季然”的猎人,和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的,冰冷的,国家机器,就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越是逃,他流的血,就会越多。他留下的“异常”痕迹,也就会,越明显。
他会被找到的。
那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能再逃了。
他必须,反击。
这个念头,像一颗,在最深的,最冷的,黑暗里,被点燃的,火星。
瞬间,照亮了他那片,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荒原。
言知,坐首了身体。
他的眼神,再一次,变了。
那种,属于“猎物”的,惊慌和恐惧,正在,从他的眼睛里,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也更加,专注的,东西。
他打开了面前那台,油腻的,积满了灰尘的,电脑。
他戴上了那个,同样油腻的,散发着别人头油味道的,耳机。
他把自己,彻底地,沉浸在了这个,由无数二进制代码,所构筑起来的,虚拟的,信息世界里。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了解他的敌人。
他,再一次,搜索了那个名字。
“季然”。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接受信息的,文科生。
他,是一个,主动的,情报分析员。
他找到了,季然,所有公开发表过的论文。从凝聚态物理,到弦理论。他发现,这个人的研究领域,广得,可怕。
他找到了,季然,在几个国际顶尖物理学论坛上的,发言记录。他发现,这个人,极其傲慢,极其偏执,但也,极其,聪明。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别人理论中的,最致命的漏洞。
他甚至,通过一些,灰色的,需要翻墙的渠道,找到了一个,疑似是季然本人的,半公开的,个人博客。
那个博客,己经很久,没有更新了。
最新的一篇,还停留在,半年以前。
博客的内容,大多是些,关于物理学史的,一些枯燥的考据,和,一些他自己写的,充满了哲学思辨的,诗。
是的,诗。
言知看着那些,冰冷的,充满了数学和逻辑之美的,如同宇宙星云图一般,精确而又壮丽的,诗句。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发现,自己,和他,那个素未谋面的,最大的敌人。
他们,在灵魂的某个,最深处,竟然,是如此的,相似。
他们,都是,孤独的,傲慢的,试图,用自己的“语言”,去,为这个混乱的宇宙,重新“立法”的,疯子。
言知关掉了那个博客。
他知道,他己经,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找到了,季然的,“软肋”。
一个,隐藏在他那身,由“科学”和“逻辑”,所构筑起来的,坚硬的铠甲之下,最柔软,也最致命的,软肋。
那就是,他的,傲慢。
一种,坚信“一切皆可被解释,一切皆可被计算”的,属于“物理学家”的,终极的,傲慢。
言知,决定,要在这份傲慢上,狠狠地,插上一刀。
他需要一个“战场”。
一个,可以让他,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精准地,向季然,传递“信息”的战场。
他想到了,那个,他曾经看到过的,物理学院的,内部学术论坛。
他进不去。
那个论坛,需要校园网的IP地址,和,学生或教职员工的账号。
但在“今天”之前,或许是。
言知,把手,放在了鼠标上。
然后,他把另一只手,伸进了口袋里,握住了,那块冰冷的,坚硬的,黑色的石板。
他闭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开始,构建“定义”。
这一次,他的定义,充满了,一种,属于“黑客”的,冰冷的,精准。
他没有去想什么“攻破防火墙”,也没有去想什么“盗取密码”。
他定义的,是,他自己。
“定义:我,言知,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将,在‘网络’这个概念的层面上,获得,与,季然,完全等同的,‘访问权限’。”
他,把自己,和季然,这两个,本不相干的“概念”,用一种,最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方式,“链接”在了一起。
代价呢?
他想了想。
他定义的,是他面前这台电脑的,CPU。
“代价:这台电脑的CPU,将,承担本次‘概念链接’的,所有,能量消耗。它将在,五分钟后,因为,无法被解释的,过载,而,彻底,烧毁。”
他感觉到了。
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精神力的,消耗。
他睁开了眼睛。
他点开了那个,他之前,根本无法访问的,论坛的链接。
页面,毫无阻碍地,打开了。
他甚至,不需要输入任何账号和密码。
在页面的右上角,他看见了一行,小小的,黑色的字。
“欢迎您,季然教授。”
言知,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充满了复仇的,笑容。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间谍,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敌人的,大本营。
他没有去发帖,也没有去回帖。
他做的,是一件,更“恶毒”的事情。
他找到了,一篇,由季然本人,在一个月前发表的,关于“暗物质粒子模型”的,长篇的,学术论文。
他点开了,编辑模式。
然后,他,只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改动。
在那篇,长达几万字,充满了各种复杂公式和推导的论文的,最不起眼的,一个,中间段落里。
在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关于“中微子振荡”的,辅助公式里。
他,把一个,小小的,正号,改成了,负号。
一个,足以让整个公式的推导,都走向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的,小小的,负号。
一个,任何一个,除了季然本人之外的读者,都绝对,无法发现的,小-小小的,致命的“印刷错误”。
做完这一切,他点击了,保存。
然后,他退出了论坛,清除了所有的浏览记录。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距离五分钟,还剩下,十秒。
他拿起自己的双肩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家,给了他,第一次反击机会的,肮脏的,网吧。
就在他推开门,重新,汇入那片冰冷的,潮湿的,城市的夜色中的,瞬间。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电路烧毁时,发出的,“噗”的一声。
紧接着,是,那个网管,愤怒的,咒骂。
言知,没有回头。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逃跑的,猎物了。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