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知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踩在那条长长的,冰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上。那一声声“嗒,嗒,嗒”的声响,不再是为他自己敲响的丧钟。
那,是战鼓。
一场,只有一个参与者,和另一个尚不知情的对手的,无声的战争。
他没有再回头,一次都没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扇门里,那个名叫“季然”的年轻人,依旧在他的那个小小的,充满了咖啡因和狂热思想的“茧”里,疯狂地,追逐着他的影子。
而他,言知,那个“影子”本身,正一步一步地,走出这座用铅板和混凝土构筑起来的,人造的死寂,重新,回到那个充满了阳光和混乱的,属于人类的世界。
电梯上行的过程中,那种轻微的失重感,再一次出现。
言知看着电梯轿厢里,那面光洁的,可以映出他自己身影的,不锈钢墙壁。他看见,镜面里的那个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股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那火焰里,不再只有恐惧和迷茫。
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同样冰冷的,坚硬的,充满了逻辑和秩序的,东西。
一些,他从那扇小小的玻璃窗里,从那个名叫“季然”的年轻人的眼睛里,“偷”来的东西。
走出物理学院那栋充满了未来感的建筑时,外面的阳光,让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从图书馆到物理学院,他走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在聚光灯下的,赤裸的逃犯。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只猫,都是一个潜在的监视器。
而现在,他走在回去的路上。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但他的视角,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恐惧着被观察的“客体”。他成了一个主动的,充满了敌意的“主体”。他在用一种全新的,从他那位“猎人”那里学来的,充满了“科学精神”的目光,重新,审视着这个世界。
他看见,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学生。他不再去感受他们脸上那种属于“正常”的,刺眼的平静。他开始分析。分析他们的步态,他们的视线,他们不经意间,从口袋里滑落的手机屏幕上,亮起的,是哪个APP的界面。
他听见,风吹过校园里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时,发出的沙沙声。他不再去想,自己能不能,用石板的力量,去“定义”这片风声。他开始,在脑海里,构建一个“模型”。一个,关于“信息在开放环境中的逸散与伪装”的,粗糙的模型。他想,如果季然的团队,真的拥有某种,可以监控整个校园的,高精度仪器。那么,他们监控的,绝对不会是“声音”这种,充满了太多干扰项的,低效的信息。他们监控的,一定是某种,更本质的,无法被常规手段所屏蔽的,“场”的波动。
而他,每一次使用石板,都是在,这个宇宙最平滑的“背景布”上,狠狠地,踩上一个,泥泞的脚印。
他必须学会,在走路的时候,擦掉自己的脚印。
或者,至少,学会,穿上一双,别人的鞋子。
这个念头,让言知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了智力挑战的,刺激感。
他发现,自己,和他,那个名叫“季然”的,素未谋面的“猎人”。
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他们,都是,孤独的,偏执的,试图,去理解这个宇宙终极秘密的,可悲的,疯子。
唯一的区别是。
一个,在门里。 一个,在门外。
一个,在疯狂地,寻找着答案。 而另一个,就是,答案本身。
言知回到了他那个乱得像垃圾堆一样的出租屋。
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把自己,缩在墙角。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拉开窗帘,让午后那有些刺眼的阳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潮湿的,见证了他所有恐惧和蜕变的,小小的空间。
然后,他打开了电脑。
他再一次,登录了那个,大学的,内部学术数据库。
他找到了那篇,季然写的,关于“时空度规畸变”的论文。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被摘要里的专业名词,吓得心惊胆战的,文科生。
他成了一个,冷静的,情报分析员。
他把整篇论文,从头到尾,每一个字,每一张图表,都仔knock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把他看不懂的那些公式,都用截图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他要把这篇论文,背下来。
因为,这篇论文,是季然,写给全世界的,战书。
也是季然,在无意之间,递给他,言知的,第一份,关于他自己的,详细的,“个人档案”。
在这份档案里,言知看见了,季然的思维方式,看见了他的理论依据,看见了他的困惑,也看见了,他那隐藏在字里行间,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勃勃的野心。
季然,很强。
比他想象的,要强得多。
他敏锐,偏执,而且,拥有着,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学术资源。
和这样的人,成为敌人,是一件,极其不幸的事。
但,言知想。
和这样的人,成为对手,或许,又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因为,只有最高明的猎人,才能,真正地,教会猎物,如何,成长。
就在言知,疯狂地,解构着他那位“对手”的时候。
物理学院,地下二层。
季然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铅块。
他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白板前。白板上,写满了各种各样,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逻辑符号。而在所有这些公式的尽头,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巨大的,用红色的马克笔,画出来的,问号。
他的身后,站着几个他的博士生。每一个,都面色憔悴,眼窝深陷,像是己经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灵感。
“不对。”季然转过身,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来回踱步了几天几夜的,饥饿的狼。“我们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个学生,鼓起勇气,小声地问道:“老师,您的意思是,数据,有问题?”
“数据没有问题!”季然的声调,猛地拔高,吓了那个学生一跳。“数据,是这个宇宙中,最诚实的东西!它不会撒谎!有问题的,是我们!是我们这颗,被经典物理学和标准模型,给彻底格式化了的,愚蠢的大脑!”
他指着白板上那个红色的问号,几乎是在咆哮。
“我们一首在试图,用‘物理规律’,去解释一个,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物理规律’的,东西!”
“我们像一群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在拼了命地,想用‘燃素说’,去解释‘核聚变’!这不荒谬吗?”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季然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走到电脑前,调出了那张,他己经看了无数遍的,介子衰变曲线图。
他指着那个断崖式的,下跌的拐点。
“你们看这里。”他说,声音,恢复了那种属于学者的,冰冷的平静。“这个变化,它不是随机的,不是混乱的。它,是精准的,是优雅的,是拥有‘目的性’的。”
“它,不像是一个‘现象’。”
“它,更像是一个,‘作品’。”
“一个,拥有着极高智慧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在用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对我们的‘现实’,进行了一次,极其精准的,外科手术式的,干涉。”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改变研究方向。”
季然转过身,看着他那几个己经彻底呆住的学生,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不再是‘物理学家’。我们,是‘神学家’。不,我们是‘犯罪心理学家’。我们研究的,不再是一个‘现象’。而是一个,拥有着未知目的的,高智慧的,‘行为主体’。”
“我们需要,为这个‘主体’,建立一个档案。分析它的行为模式,推测它的思维逻辑,预测它的下一步行动。”
“我们需要,给它,起一个,代号。”
季"然拿起一支红色的马克笔,走到白板前。
他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在那个巨大的,红色的问号旁边,写下了两个,同样是红色的,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宿命感的,汉字。
“学者”。
“就叫它,‘学者’吧。”季然看着那两个字,喃喃自语。
“因为它,不像个暴君,更不像个神。”
“它,像我们一样。”
“像一个,在陌生的领域里,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学习着,犯着错误,又修正着错误的……”
“一个,孤独的,求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