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在雪山之巅打了个喷嚏的蝴蝶，并不知道自己引发了雪崩。
但言知，不是一只无知的蝴蝶。
他是一个读过书的，会思考的，拥有了超越性力量的，孤独的样本。他知道，因果，是宇宙中最不容挑衅的铁律。而他，在过去西十八小时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对这条铁律，进行着最野蛮的，最不计后果的挑衅。
他对抗熵增，他创造物质，他扭曲时间，他篡改意志。
他以为，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他以为，只要他关上门，拉上窗帘，他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全的“神”。他甚至，在写下那份实验报告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像一个严谨的学者一样，将这份疯狂的力量，纳入到一个可以被理解，被控制的，安全的体系之内。
可现在，他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那股莫名的心悸，像一株从他心脏里长出来的、冰冷的藤蔓，毫无征兆地，缠住了他的呼吸。他刚刚喝下去的那杯凉白开，此刻，正在他的胃里，变成一块冰。
他需要证据。
这个念头，不是出于理性的分析，而是出于一种更原始的，类似“疑病症”的恐慌。他需要知道，他那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的翅膀，到底，有没有，在现实这个巨大的“气象系统”中，掀起一丝丝，不该存在的风？
他能去哪里寻找证据？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想冲出门去，他想走遍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去检查是否有哪个角落，因为他的实验，而发生了细微的，不可逆的改变。比如，某家便利店的监控录像，会不会因为他干涉隔壁男人时那场无形的“精神风暴”，而多出了几帧无法被解释的雪花？再比如，他家楼下那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会不会因为他那支“永不磨损”的钢笔，而提前，掉落了一片本不该掉落的叶子？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他知道。他会被当成一个真正的精神病。
他必须冷静下来。
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广阔，也更敏感的，信息世界。
互联网。
言知坐回了他的电脑前。那台破旧的、风扇时常发出临终哀嚎的笔记本，此刻，成了他观测整个世界的，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潜望镜。屏幕上那幽幽的白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像一具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尸体。
他打开了浏览器。
他该搜索什么？
“世界静止”？“黄金价格异常”？“隔壁男人忽然不想打老婆了”？
这太蠢了。他几乎能想象到，在某个戒备森严的机房里，他的这条搜索记录，会触发某种警报，然后，一个红色的标签，就会被精准地，贴在他的IP地址上。那个标签上，可能写着：“潜在的精神失常者，或，未知的，危险源头。”
他需要更聪明，更隐蔽的关键词。他需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对某些异常现象感到好奇的，网民。
他强迫自己，回忆起每一次使用石板时的，所有细节。
他想起了那个诡异的，介子衰变速率的曲线。
不，不对。那个，是季然看见的。他，言知，对此，一无所知。他不能搜索一个，他自己，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那样，暴露得更快。
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他自己的，主观感受。那种，仿佛整个世界的物理规则，都被人强行按下了一个“暂停键”的，恐怖的体验。
他想了想，在搜索框里，极其缓慢地，敲下了几个字。
“不明原因的，大规模，电磁干扰。”
他不知道自己的实验，是否会产生这种现象。但他觉得，当一个区域的物理法则，发生了如此剧烈的、根本性的扭曲时，它不可能，不对周围的电磁环境，产生任何影响。那就像，往平静的湖水里，扔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就算湖面本身，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水下的温度，一定会，发生改变。
回车。
搜索结果，有几百万条。
大部分，是些关于太阳耀斑，地磁暴，或者军方雷达实验的，陈词滥调。还有一些，则是指向某些UFO爱好者论坛的，充满了臆想和猜测的，胡言乱语。
言知耐心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像一个在垃圾堆里，寻找一颗特定钻石的拾荒者。他知道，如果真的有什么痕迹，它一定，被淹没在这些海量的，无用的信息里。
他翻了十几页，眼睛开始发酸。一无所获。
他换了个关键词。
“城市区域，背景辐射，异常波动。”
这一次，搜索结果，少了很多。但大部分，依旧是些指向核电站泄漏，或者医院放射科设备故障的，官方通告。每一个通告的结尾，都附带着一句，安抚人心的，“请市民不必恐慌”。
言知看着那句话，感到一阵莫名的讽刺。
他继续翻页，就在他快要放弃，以为自己的行为，真的，天衣无缝的时候。
他的目光，被一个，毫不起眼的，论坛帖子，吸引了。
那是一个属于本地大学，物理学院的，内部学术论坛。按理说，需要校园网的IP地址，才能访问。但不知为何，这个帖子，被某个搜索引擎的爬虫，抓取了下来，并留下了一个，可以公开访问的，快照页面。
帖子的标题，很简单，简单得，像一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的宣判。
“关于6月13日夜间，高能物理中心G-3区，一次无法解释的数据异常的初步探讨。”
发帖人，是一个ID叫做“Jiran”的用户。
言知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点开了那个快照页面。
帖子的内容，很短，也很克制。那种属于理科生的，不带任何感彩的，纯粹的，客观的陈述，在此刻的言知看来，却比任何恐怖故事，都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帖子里写到：当晚23时03分至23时04分之间，我们的介子对撞机在进行常规衰变速率观测时，捕捉到了一次持续约一分半钟的，极不寻常的“类时间凝滞”现象。数据显示，在该时间段内，所有粒子的衰变速率，呈现出非线性的、断崖式的减缓。目前，我们己经排除了所有己知的，包括仪器故障、外部电磁干扰、宇宙射线背景辐射波动在内的，所有可能性。
帖子的最后，发帖人写道：我们知道，这个数据，违背了我们己知的一切物理定律。但它，真实存在。现将部分脱敏后的数据模型公布，希望能得到各位同仁的指点，或者，提供一些全新的，哪怕是天马行空的，理论猜想。
帖子的下面，跟着几张极其复杂的，言知完全看不懂的，数据模型图。
但在其中一张图的角落里，他看见了一条曲线。
一条，断崖式的，下跌的曲线。
言知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条曲线。他感觉，自己看的，不是一条曲线。
他看的，是他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脚印。
一个，清晰的，无法被抹除的，属于“神”的脚印。
他不知道那个“Jiran”，是谁。
他不知道那个“高能物理研究中心”，在哪里。
但他知道，他，暴露了。
在他以为最安全的，自己的出租屋里，在他进行着最“封闭”的实验时，有一双他完全无法察觉的“眼睛”，在另一个维度，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
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关于“雪崩”的答案，此刻，就摆在他的面前。
那只蝴蝶，扇动翅膀，引发的，不是一场遥远的，看不见的雪崩。
那场雪崩，从一开始，就发生在他的，脚下。
而他，言知，和那个名叫“季然”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正站在，同一座，即将崩塌的，雪山的两端。
他们，很快，就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