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风扇的嗡鸣,戛然而止。
这声音纠缠了言知整整三年,像一只不知疲倦、濒临过热的电子苍蝇,终于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断了气。那一瞬间的绝对安静,突兀得像是在一场交响乐的最高潮处,指挥被一枪爆头,而整个世界都忘记了该如何继续。
言知的思绪,还卡在那篇该死的毕业论文上。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正准备把“后结构主义”这个万能膏药,硬生生塞进一个关于原始图腾崇拜的、毫不相干的句子里,好凑够导师要求的字数。寂静的降临,让他的手指猛地一僵,悬在半空,像一只被蛛网缠住、动弹不得的蜘蛛。
不对劲。
某种更深层、更基础的“背景音”消失了。这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构成他所处空间“真实感”的、那种由电流、共振、远处的车流和邻居的呼吸混合而成的,名为“活着”的白噪音。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宇宙的调音台上,一把推到了零。
不止是风扇。
窗外,那场下了半辈子似的六月暴雨,那片足以淹没整个城市的、由无数雨点撞击地面、窗户、铁皮棚而汇成的喧嚣交响,也像是被瞬间攥住,掐灭了。
言知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从屏幕上那些令人作呕的学术名词上移开,投向了窗外。
下一秒,他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幅静止的、充满了不祥细节的超现实主义油画。
无数雨滴,像被时间遗忘的玻璃珠,晶莹剔-透地悬浮在灰黄色的空气里。一辆外卖电瓶车在楼下飞驰而过,后轮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凝固成一朵诡异的、充满了动感的灰色雕塑,每一个细小的水珠都清晰可见。那个每天都会在楼下长椅上喂猫的老太太,手里正抛向空中的猫粮,一粒粒地,如同被精心计算过轨道的星辰,静止在离那些伸长了脖子的猫咪的嘴巴不到十厘米的空中。
言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
这不是幻觉。
幻觉不会有如此精确到令人发指的、足以让任何高清摄像机都自惭形秽的细节。
他豁然起身,身体因为过大的动作而带倒了身后的椅子。预想中那声刺耳的“哐当”巨响并未出现。那把老旧的、椅腿己经有些松动的木椅子,以一个极其优雅的倾斜姿态,无声地,加入了这场盛大的、诡异的静止。它的每一个木纹,每一丝裂痕,甚至扶手上那块被磨得发亮的、积年的油垢,都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啊!”
一个无声的呐喊,从言知的喉咙里挤压出来。他能感觉到胸腔的剧烈震动,能感觉到声带在以一个疯狂的频率撕扯,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声音,这个概念,仿佛被从他所在的空间里,粗暴地、不讲道理地抹除掉了。他的理智,那块在论文和现实双重压力下本就摇摇欲坠的浮木,终于被名为恐慌的黑色潮水,拍得粉碎。
他冲到卫生间那面满是水渍的镜子前。镜中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嘴巴大张着,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想吸进一点名为“声音”的空气。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无比真实,但那本该伴随而生的清脆声响,却消失在了这片绝对的死寂里。
这比单纯的失聪要恐怖一万倍。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剥夺,一种对现实最底层代码的恶意篡改。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中陷入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杂乱的、毫无逻辑的碎片,像坏掉的投影仪投出的画面,在疯狂闪烁。
那篇该死的论文。
那句被他引用过无数次的、关于符号学的名言。
“当一个原始人画下一头野牛,在某种意义上,他己经‘拥有’了这头野-牛。”
他刚刚在想什么?
在风扇和雨声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在他因为那篇论文而烦躁到想用头撞墙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所有的混沌。
“停下来。”
是的。
他想起来了。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前一刻,他正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烦躁,而对着书桌上那块黑色的石头,许下了这个愿望。
一个无声的、发自内心的、绝望的祈愿。
那块祖父的遗物,那块除了死沉一无是处,被他用来压草稿纸的黑色石板。
言知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间穿过整个房间,锁定了那个被他撞倒椅子时,甩落在房间中央的罪魁祸首。
就是它!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任何答案,反而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深渊。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这凝固的、无声的世界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软弱,无力,又充满了不真实感。他感觉自己像个孤独的宇航员,被遗弃在了一个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的异星球。
最终,他停在了那块石板前。
他需要一个结果。
无论那个结果有多么可怕。
他缓缓地,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重如千钧。他能听到自己关节发出的、想象中的呻吟,能感觉到血液因为紧张而在血管里奔流。
他颤抖的手,缓缓伸出。
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在他眼前的地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同样凝固不动的、深色的花。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石板那冰凉、坚硬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面。
轰!!!
现实,以一种无比暴力的、近乎凌迟的姿态,活了过来。
整个宇宙的声音,仿佛在同一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而那个出口,就是言知的耳膜。
椅子的倒地声,像一声近在咫尺的枪响,狠狠敲在他的后脑勺上。窗外的暴雨声,像一条咆哮的瀑布,首接灌进了他的头颅。楼下那个女人的尖叫,电脑风扇那死而复生的嗡鸣,所有被压抑的声波,在刹那间组合成一场最辉煌、也最残忍的听觉轰炸。
言知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两眼一黑,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瞬间灌入了上万G垃圾文件的硬盘,彻底死机,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他才从那片混沌的黑暗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知觉。
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虾米。
房间里,一切正常。
那把椅子好好地倒在地上,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风扇有气无力地嗡鸣着。那个每天都会在楼下喂猫的老太太,正撑着伞,慢悠悠地走远。
言知缓缓坐起身,靠在墙角,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间屋子里浑浊而“正常”的空气。
他没有再去看那块石板。
他只是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恐惧,和刚刚那场神经超载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要比那篇关于“本体论”的无聊论文,变得,有趣得多了。
也危险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