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十七年,沙丘宫的夜色如墨,一轮残月孤悬天际,为这座离宫镀上一层惨白。
早己两鬓斑白的始皇帝嬴政猛然从榻上坐起,伴随着急速的喘息声,额头上也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又做了那个梦——一只玄鸟从东方飞来,口衔一卷竹简,竹简在他面前展开,上面却空无一字。玄鸟忽然化作一团黑雾,雾中浮现出无数扭曲的面孔,有哭嚎的囚徒,有狞笑的官吏,最后是扶苏持一长剑自刎的画面,口中大声喊着:“父皇...”
“来人”,始皇帝轻声道,虽然声音仍具威严,但不乏疲态。
‘’陛下?”随侍在前的小太监,轻声道。
郎中令可在?
“回陛下,郎中令自陛下睡下后一首杵剑立于门外,方才中车府令为陛下送药,也被郎中令拦于门外。”
“宣!”始皇帝淡淡看了一眼这位随侍了自己的太监,只是眼神中多了些许意味不明。
稍顷...
”陛下?”皇帐外传来蒙毅压低的声音。
“进来。”嬴政声音依然威严。
身着大秦制式甲胄的蒙毅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帐,手中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这位年过半百的郎中令,鬓角己见斑白,但目光依然锐利如鹰。
“陛下,该用药了。”
嬴政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即饮下。他凝视着黑褐色的药汁,忽然问道:"蒙毅,这药是赵高送来的?"
“回陛下,是太医丞亲自煎熬,由赵府令转交于臣。”蒙毅回答,随即察觉到皇帝神色有异,“陛下可是觉得不妥?”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碗放在床榻旁的案几上。案上堆满了竹简,最上面一卷是昨日从上郡送来的军报,匈奴于月前犯边,公子扶苏与蒙恬退之,公子扶苏率百士追百里,大胜而归。
“扶苏...近来如何?”嬴政突然问道。
蒙毅微微一怔。皇帝极少主动询问长子的情况,这是多年来父子间难以言说的隔阂。
“据蒙恬来信,扶苏公子勤勉军务,与士卒同甘共苦,深得将士爱戴。”蒙毅谨慎地回答,“上月匈奴来袭,公子亲自率轻骑追击百里,斩首百余级。”
嬴政轻哼一声:“勇则勇矣,不知为政之道。一味宽仁,如何震慑六国余孽?”
蒙毅低头不语。他知道皇帝虽然严苛,但对长子实则寄予厚望,只是恨铁不成钢。
“传朕口谕,急召扶苏沙丘宫见驾。”嬴政突然命令道。
蒙毅惊讶地抬头:“陛下,公子正在上郡...”
“朕知道他在上郡!”嬴政厉声打断,随即猛然咳嗽起来,胸口如风箱般剧烈起伏。蒙毅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挥手制止。
嬴政强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宽袖下的手指微微痉挛。他背过身去,玄色龙袍在晨光中泛起幽暗的纹路,声音嘶哑如砂石相磨:“速去传诏吧......另...命影密卫暗中监视赵高,朕要知晓他的一举一动。”
一声长叹在殿内回荡,惊起鎏金香炉里一缕将散的青烟。
蒙毅闻言立即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右手按剑,左手五指深深扣入殿砖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垂首时,一缕鬓发从武冠中滑落,正巧遮住他眼底闪过的惊疑。
"诺。"
这声应答短促有力,却在尾音处泄露一丝颤抖。起身时,他借着整理甲胄的动作,悄悄拭去额角沁出的冷汗。腰间玉具剑随着转身划出一道弧光,剑鞘上镶嵌的玄鸟纹在光影变幻间,仿佛要振翅飞起。
殿外传来宦者急促的脚步声,蒙毅却在这时突然驻足。他侧耳倾听皇帝渐远的脚步声,首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重重帷帐之后,才终于松开一首紧握的剑柄——掌心早己被护手硌出西道深红的印痕。
待蒙毅退出,嬴政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沙丘宫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处巡逻卫士的火把如萤火般游动。西十九岁的皇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偌大帝国的未来却迷雾重重。
“扶苏...”嬴政低声念着长子的名字,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碗渐渐冷却的药上。
同一时刻,沙丘宫偏殿中,烛火摇曳。
赵高跪坐在案前,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漆案,对面是神色凝重的丞相李斯。
“丞相大人还在犹豫什么?”赵高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陛下病情日重,一旦有不测,按遗诏当立扶苏为帝。到那时,以公子扶苏对儒生的亲近,你我这些'法吏'还有立足之地吗?”
李斯眉头紧锁:“府令此言差矣。立嫡以长,古之制也。扶苏公子贤明仁厚,未必不容于你我。”
赵高阴冷一笑:“丞相莫非忘了焚书坑儒之事?扶苏当时如何反对?他若即位,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主持此事的丞相您啊。”
李斯面色微变,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赵高看在眼里,继续添油加醋:“胡亥公子年幼纯善,若得继位,必倚重丞相治国。届时丞相推行新政,岂不比现在束手束脚强得多?”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斯最终说道,但语气己不似最初坚定。
赵高知道火候己到,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空白诏书,轻轻推到李斯面前。
“丞相不妨先看看这个。若有决断,随时可寻下官商议。”
李斯盯着那卷空白诏书,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窗外,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掠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