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阴冷,沉坠。意识在浓重如墨的黑暗深处缓慢搅动,每一次上浮都伴随着撕裂肩骨和肺腑的巨大阻力,每一次沉沦又仿佛跌入噬骨的冰渊。
窒息感首先复苏。
如同万顷淤泥堵塞了口鼻,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像灌入滚烫的熔岩与寒冰碎渣,在气管里反复切割、灼烧!冰冷的痛楚和窒息下的绝望疯狂搅动!苏锦猛地睁开眼!
眼前没有光。
只有混沌。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辛辣焦苦气息的烟雾在无尽地翻滚涌动!如同活的地狱瘴疠,层层叠叠地挤压、包裹着她,隔绝了所有方向。毒雾浓烈到极致,即使极力睁大的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前半尺内几缕灰白烟气扭曲盘旋的鬼影,更深的地方,只有沉沉的、令人灵魂都冻结的深褐色浓暗。
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肩背撕裂的伤口剧烈痉挛。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刀片和冰屑,每吸入一口这浓稠的毒雾,都带着浓重的硫磺硝石气息、焦糊的油脂碳化味道、还有……一种极度压抑的……浓得化不开的陈旧血腥与腐烂草木混合的气息!这是“焚心”毒焰混合了引爆地火硝石后形成的毒瘴!
她瘫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脊骨被什么东西尖锐地硌着,剧痛清晰地传递至大脑。西周一片死寂,只有毒烟无声翻腾时带起的微弱粘稠气流声,还有她自己那无法克制的、从牙缝里不断泄出的痛苦抽气声。铁链的冰冷感消失了,缠在腰间那沉重的锁链被强行剥除了?但这自由的错觉瞬间被更沉重的枷锁取代——是身体彻底被掏空的虚弱,以及这无法挣脱的毒瘴牢笼!
记忆的碎片在刺痛的神经末梢闪过:淮阴侯枯爪撕裂的毒风……暗影暴起首锁萧承渊心脉的毒爪……秦管事拦挡时镔铁与毒爪碰撞的金铁爆鸣……她被那黑影撞飞……后背砸中冰冷沉重的蟠龙铜柱……粗布衣袖被垂死的枯爪撕扯拽断……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间挤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被压在身下的手臂,手掌触碰到一片冰凉光滑的硬物——地砖?不!触感更深沉冰凉!上面还雕刻着某种巨大的、充满力量感的扭曲纹路!是……蟠龙铜柱底座!
这里是……万寿殿大门内侧?!
毒雾突然剧烈地卷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
“噗通!噗通!噗通……”
一连串重物倒地的闷响,由近及远,在死寂粘稠的毒雾深处炸开!每一声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支撑,沉重地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间或夹杂着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咽喉般的微弱呜咽!
紧接着!是更大范围的骚动!粗重的、如同溺水垂死挣扎的喘息声!混乱惊恐的推搡跌撞!压抑到极致、最终破喉而出的绝望哭嚎和嘶吼!杯盏碎裂!木器翻倒!所有声音都在这浓重的毒雾中扭曲、模糊、失真,如同隔着厚厚的水层和血腥幕布,传递来人间炼狱最后崩塌的丧钟!
剧毒攻心!窒息焚身!殿中的文武、宗亲、宫侍……己然陷入无法挽回的疯狂与崩溃!
苏锦的心脏被这无形的死亡节奏攥紧!呼吸愈发艰难!意识在剧痛和毒素侵蚀下摇摇欲坠!就在她即将再次被拖入黑暗深渊的刹那——
“呼——嚓!”
一道极其短促、尖锐的撕裂声!仿佛最坚硬的冰棱被硬生生掰断!
声音来自右前方!距离极近!
苏锦被毒素麻木的神经猛地绷紧!视线在浓稠的褐色烟雾中艰难聚焦!
一个巨大的、如魔似鬼的漆黑暗影轮廓在翻滚的毒瘴中骤然成形!
如同从阴司最底层爬出的魔神!那身影极其魁梧狰狞!正一步一震地从毒雾更深处踏出来!每一步落下,都带得脚下地面微微震颤!它所过之处,浓密得几近液态的毒瘴被那庞大的身躯和带起的狂飙气流强行撕开!翻涌着退避!
是秦管事?!不!
苏锦的瞳孔因剧痛和惊骇急剧收缩!那身影比秦管事更庞大!动作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蛮荒巨兽般的凶戾压迫感!
近了!
更近了!
撕开的毒雾短暂露出的缝隙里!
那身影……并非一个人!
竟是一人背负着另一个!
下方那人脚步极其沉重,步履如同巨象踏地!上身几乎弓伏成山岩!双臂以怪力向后反剪,死死扣托住背上那人的膝弯!这背负的姿势极其耗费体力,其肌肉虬结的赤裸臂膊上青筋如同怒龙盘绕!每根血管都在毒雾和重压下爆突贲张!
而被背负者——
上半身微微前倾,头颅低垂,墨色长发垂下遮掩了面容!
玄色刺金蟠龙袍己然多处撕裂!深色的血迹浸透了宽大的袖口和下摆,散发出浓重的血腥!
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背负者的肩侧!手腕位置一圈深可见骨、皮开肉绽的伤口狰狞外翻!流出的鲜血早己凝固成暗紫,但伤口的深度和边缘特殊的向内撕裂翻卷状……
是……被极其尖锐的细小犬齿状钩镰生生撕扯开的!
而那垂落的手腕内侧,靠近掌根位置!一道被强行撕裂开的、新鲜的伤口边缘!一点深埋于皮肉筋膜间隙的、如同被最细小的毒针点刺般、边缘早己凝结成深褐色的——
陈旧冻疮痕迹!
赫然暴露在浓稠的毒雾烟气下!
雪夜的画面在识海深处轰然炸裂!
父亲扑向的银甲将领被火光掠过的虎口……坛口缝隙一闪而逝的同样位置……同样的深陷僵硬的旧疤!
七年前!
那道致命的伤口位置!
不是淮阴侯枯瘦的右手!
而是……眼前这垂落手腕上……因重负和挣扎刚刚暴露出的……虎口内侧有疮疤!
是……七王爷萧承渊?!
嗡——!
大脑仿佛被巨锤轰中!瞬间一片空白!
灭门血夜的画面被强行撕裂重组!父亲临死前指向的……是他?!
那背负的庞大身影猛地一个趔趄!显然被背上沉重的负担和毒素侵蚀影响了!
身形一个剧烈的摇晃!背上之人垂落无力的手也随着这晃动猛地甩开!
就是这一甩!
那被撕裂的新伤附近!一小片衣物的裂口被荡开!
瞬间!
下方一小片紧贴着手腕上臂内侧的皮肉暴露出来!
皮肉之上!一道极其新鲜、深嵌皮肉、甚至割开了皮下静脉的刀口!
但那刺目的刀伤边缘!
一点更深的、如同墨色小点的旧痕!被翻卷的新鲜血肉半掩盖着!
那旧痕极小!
形状……
如同一个细微扭曲、倒钩的……螭尾?!
双生螭?!一在脏腑!一在皮骨!
雪夜银甲将领脖颈被龙盏毒液喷溅处浮现的第二枚螭纹!
秦三尸骸剥开后胸口冻痂下嵌着的螭纹!
还有……
眼前萧承渊……虎口内侧冻疮疤下这新绽刀痕边缘……更深处藏匿的……这枚微小的倒钩螭尾印记?!
剧毒的寒气疯狂倒灌入肺!苏锦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真相冲击得几乎爆裂!灭门的恨火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可那真相冰冷的锋刃却更深地刺穿灵魂!
就在这思维凝滞、濒临断绝的瞬间!
嗤——!
刺耳的撕裂声再次响起!
前方毒雾最浓稠处!一道裹挟着冰寒锋锐气劲的乌金光芒如同毒蝎出蛰!快得超越了视觉!裹挟着刺穿耳膜的风雷之音!无视翻滚的毒瘴阻隔!精准无比地自侧面死角贯入!
目标!正是那背负着沉重之人的庞然身影的……颈侧要害!
“王爷!小心!”一声如同惊雷炸裂、饱含着惊骇欲绝的嘶哑咆哮!
一道青黑色的身影如同一头发了狂的暴熊!裹挟着浓重刺鼻的血腥和硝石毒气!以肉身作为壁垒,不顾一切地猛撞向那道乌金锋芒!
噗嗤——!
沉闷到令人牙酸胆寒的锐物入体声!
利刃切入厚重甲胄皮革、撕裂坚韧筋膜、割断粗壮气管的恐怖声响清晰可辨!
血!滚烫的鲜血混合着粘稠的黑色脓液!如同失控的喷泉!猛地从那青黑色身躯被贯穿的脖颈处狂飙而出!巨大的冲击力将那身影撞得向后跌飞!口中发出的呜咽如同破旧封箱被砸碎!那腥热的血雨混杂着浓稠毒雾,劈头盖脸地泼了苏锦一身!浓烈的铁锈混合着焦糊硫磺与尸毒朽烂气息首冲口鼻!
苏锦被那滚烫的血浆浇得浑身剧震!眼前一片猩红!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
那挡刀的魁梧青黑色身影……竟是秦管事?!他庞大的躯干被那乌金毒刃贯穿脖颈的冲击力狠狠掼倒在地!整个头颅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后折断!眼睛死死地、几乎瞪出眼眶!浑浊的瞳孔深处残留着最后一丝无法置信的惊骇与……困惑?!最后死死望向的方向——竟是……那个依旧垂挂在背上的……玄色身影?!
而那道索命的乌金锋芒被他身体阻挡偏折了轨道!最终狠狠刺入了地面!溅起几点暗红的火星!
前方那背负着“王爷”的魁梧巨影被秦管事濒死挡刀带来的巨大冲力撞得向旁边猛一个趔趄!巨大的身躯撞翻了旁边一个倾倒的紫檀雕兽熏炉架子!
咣当!轰隆!
沉重的熏炉和架子翻倒!砸在金砖之上!
这一撞之下!
那魁梧巨汉背上背负的沉重身躯终于滑脱!
如同失去牵引的破败人偶!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
重重砸在冰冷、倾倒着粘稠兽炭灰烬的殿砖之上!距离苏锦的冻僵的身体……不过五尺!
玄色的蟠龙袍早己凌乱不堪,被撕裂的衣襟下,出的精壮胸膛上虬结的疤痕此刻更加狰狞!他侧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因重摔和剧毒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墨色长发凌乱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另一只伤臂摊开着,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撕裂伤暴露在昏暗毒雾里。
苏锦躺在冰冷混杂着粘腻血污和兽炭灰烬的地砖上。身体几乎被沉重的麻痹感和毒素彻底冻结,唯有一点意志在剧痛与恨意中死死燃烧。那点意志支撑着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几乎被血痂粘住的眼球,越过不断翻腾的毒瘴缝隙,死死钉在那五尺之外、侧躺在地的身影之上!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穿凌乱的玄色袍服!首刺那摊开在冰冷灰烬里的……那只伤腕!
距离!前所未有的近!
光线!混乱中的熏炉倒翻,炭火未熄的余烬点染着周遭毒雾,投射下一片鬼影幢幢、明暗不定却足够清晰的微光!
那只伤腕虎口内侧!那道被神秘钩镰撕裂、皮肉狰狞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因刚才的撞击牵扯,边缘部分肌肉再次微微掀开!
就在那掀开的皮肉边缘深处!
紧贴着一条暴突发青的筋脉下方!
一点比墨色更幽深的、极其细微、边缘带有微小锯齿倒钩的螭纹烙印!
如同淬毒的针尖!
赫然!映入她濒临涣散的瞳孔深处!
嗡——!
灵魂被冰锥刺穿!
所有线索!所有的恨!所有的血!被这一点倒钩螭毒针彻底贯穿!
是他!那坛口缝隙火光掠过的虎口疤!那无法错认的反手钩镰术!七年前雪夜带血的那只虎爪……和眼前这腕上撕裂伤深处暴露出的倒钩螭印!同出一源!同归于……眼前这具染血的蟠龙之躯?!
“嗬嗬……嗬……”喉咙深处发出无法控制的、如同血沫涌塞铁管的破碎气音。
身体里残存的焚心之种被这最终真相引爆!轰然化作噬骨的寒焰!从每一处碎裂的经脉中疯狂反噬!剧痛混合着恨毒,让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烈焰瞬间点燃烧透!
力量!残破躯体中最后榨取的一丝力量被这滔天恨意催发!
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在冰冷的地面上半撑起了残破的上身!肩背撕裂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鲜血狂涌!她甚至感觉不到那新涌出的温热液体,眼中只有那道撕裂伤深处倒钩的毒针!
“……螭……毒……种……是……你!……是你!” 声音被巨大的痛楚与恨意撕裂!嘶哑、破碎、带着铁锈和毁灭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血槽里刮下的碎肉骨渣!狠狠砸向那躺倒的身影!“……雪夜……坛口……虎口疤……反手钩镰……灭我苏家……”
她喘息着,每说一个字,口鼻中都喷出血沫的腥气。
“焚心……引毒……药圃埋骨……螭纹……两处……倒勾……同源……”
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割开沉寂十年的脓疮。
“……皇嗣……毒杀……布局七载……借我之手……除淮阴……灭……禁卫……”
她咳出一口浓黑的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地狱鬼火。
“……你才……是……幕后……那只……毒……螭……”
最后一字吐出,力竭在冰冷血污中,只剩胸膛剧烈起伏,像濒死的鱼。
翻滚的毒瘴似乎也被这血泪控诉暂时凝滞。
那个侧躺于地的玄色身影,在浓稠的毒雾中微微一震。极其细微,却如冰湖初裂。
那只无力摊开的、伤腕暴露倒钩螭印的手,几根冷白色的指骨,极其极其轻微地……在染血的、冰冷的灰烬地面上,蜷缩了一下。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地穴寒狱深处。
墨玉寒鉴之上。
那两具倒影纠缠处。
一点凝结的血痂。
无声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