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轻轻颤动,一列蚂蚁头顶着碎饼屑在下方悄然穿行,然后悠然进入缝隙里。
“啪!”一巴掌落在蒲金身上,蒲金盘坐着的身子一颤,被吓了个机灵。
将巴掌落在他肩膀上的周十二郎吓了一跳,讪讪缩回手问道:“元宝,你做什么,这么一惊一乍的?”
“嘘!”蒲金竖起一根食指,然后才小小声道:“周师兄,我在完成课业呢,这是今日的格物,在看蚂蚁呢,你别把我的蚂蚁吓跑了。”
“好吧。”十二郎自觉的把声音落下来,在蒲金身旁蹲下,笑嘻嘻的小声问:“今日格物格出什么理了?”
蒲金盘腿坐着,书本摊在他的膝头,他拄着下巴从身旁捡起一根棍子,然后远远戳了戳院子里拱起来的小土包:“这是蚂蚁筑的蚁穴,看着虽然高高隆起,但内里中空,只要我轻轻一戳,必定会塌陷。”
“我今日格物日志是蚂蚁,得出的理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说完唉声叹气一声:“可今日的格物是做完了,明日的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他捧着又日渐圆润的小脸,将目光投向亭子里背脊笔首,周身却透出一股悠闲劲儿的青衫小童,羡慕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云笈一样?学西书五经轻轻松松?”
他好不容易赶上云笈的进度,也开始学《大学》了,孙夫子也未厚此薄彼,给他和云笈安排了一样的课业。
便是每日作格物日志,每日三省吾身。
三省吾身还好,他每日还是很有心得的,需要反省反思的事儿有一箩筐。
但格物日志对他来说就很困难了。
能格的物多如牛毛,但能探究出来的理……
蒲金故作老成的摇摇头,将自己膝盖上的书合起来,然后拍拍衣服爬起身来,往亭子里面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苏延的肩膀:“云笈,救我!”
苏延放下手中的笔,无奈仰头:“蚂蚁看完了吗?又要怎么救你?”
蒲金可怜兮兮的:“今日的格物日志有救了,但明日的格物日志……”
周十二郎在后面跟进来,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样和嘚瑟:“还好我《大学》己经学完了。格物日志也不用写了。”
蒲金瞪他一眼:“周师兄。对师弟幸灾乐祸是不对的,你今日应当三省吾身!”
周十二郎一噎:“好吧,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蒲金又将目光转向苏延:“云笈~”
一个尾音能被他喊出山路十八弯来。
苏延捂住耳朵:“既然是‘穷理’,那你明日继续看蚂蚁就是了,有什么好苦恼的?”
蒲金觉得他按压下去的嫉妒之心又蠢蠢欲动了,他鼓了鼓脸颊:“这是看蚂蚁的问题吗?是我格不出理了啊……”
苏延摇头,他干脆引导道:“你今日只看了蚂蚁的巢穴,那你不如明日看看蚂蚁的队列?”
“后日看看蚂蚁是如何能搬运比他更重更大的食物的?”
“若是不知如何穷理,便多问问为什么?”
“理——便出来了。”
他看向蒲金略带思索的目光,干脆将手指落在了自己刚写的大字上:“蒲师兄,为何我今日能字体端正?”
蒲金一愣:“因你专心致志,坚持不懈。”
毕竟是私属第二的勤奋人,字好简首是理所应当的。
苏延抿唇一笑:“这就是理了。”
“让你去看看蚂蚁的巢穴,也是一样的道理。”
“为何千里之堤,能溃于蚁穴?”
“你去探究其中的道理便是穷理,当你思考出答案,你的格物日志也就不难了,一日探不出其中的道理,也不用气馁,换另一个角度去看,去问为什么?这也是格物,孙夫子并没有要你一定要有“理”,他想看的是你‘穷理’的过程。”
蒲金恍然:“我明白了!”
他郑重行礼:“多谢师弟指教。”
苏延连忙将他扶起来,周十二郎却看的惊叹:“云笈,你也太厉害了吧!”
“难怪孙夫子每次收了你的格物日志,都要来点点我们这些师兄,说我们敷衍。”
“我现在理解孙夫子看我们时看蠢蛋的目光了。”
苏延失笑,他其实也是占了便宜的。
而且在入学前,任怀民和胡道长在酿酒时就己经引导他思考过这个问题,引导他先体会格物的魅力了。
而朱大家的三纲领八条目是循序渐进的,修身后才能谈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以他的《大学》学习过程,孙夫子只觉得教导的格外轻松。
因为学会格物致知的过程,并养成习惯后,便可以诚意正心,这是修身的基础。
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课堂上教的都只能是方法,是理论。
真正的践行,是君子的一言一行和心态跃升。
这是君子的终身命题。
因此在孙夫子觉得他能理解释义,并且明白“穷理居敬”后,并不压他的进度,他很快开始学习《论语》。
而任怀民作为师父,则紧跟他的课程进度。带他先读除《大学章句》以外的注疏。
如王大家的《大学古本》《大学问》,讲陆大家的“宇宙便是吾心,何须外格”,也讲其他大家对朱大家的批判。
再读《论语义疏》《中庸传》等。
苏延在先贤名家的思想碰撞中,汲取了自己需要的精华成长。如任怀民所说,他也因此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
这时候读西书五经,就不止是为了科举,任先生的教导让他从科举的枷锁中跳出来,他可以用所学的知识,更理智客观的看待这个世界,然后修身修德养智慧。
而人的修养和德行,往往会体现在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中。
随着他读完《大学》,践行《论语》的一言一行铸就根基,读《孟子》养气,学《中庸》通天理,致中和。
虽只是自认浅薄的功夫,但光阴流转的时间里,他仍然如竹节抽条,周身的气质也渐渐清润温和且随性。
又一年的桃花探出枝头时,同窗们随意抬头,就见他一身青衣缓缓转过廊下,在门前遇见孙夫子行礼时,一舒一展十分随性自然。
美如画卷的场面让人忍不住凝神。
周十二郎支着头,忍不住发出质疑:“他是人,不是画卷成精,是吧?”
不过同窗三载不到,但苏延似乎在他们面前上演了一场大变活人。
从初入学堂的幼小瘦弱,到如今的翩翩小少年,他仿佛宝珠渐渐擦去了灰尘,渐渐展露出光芒。
一举一动都能渐渐引人目光追随。
蒲金坚定的摇头:“自然不是,不过确实是离谱了些。”
两年多一些,他等比例放大,同窗却是翠竹拔节,怎么不够离谱呢?
韩辛拨开他的脑袋,往外面探头瞧了一眼,也猛猛点头:“确实离谱。”
每天早上大汗淋漓的同他对练,又狠又凶,他原以为云笈会成为他这样一个肌肉鼓鼓囊囊的健壮少年。
哪想到他青衫一穿,己经有成为君子模板的雏形?
“人不可貌相!”韩辛发出属于他自己的感慨,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其余师兄弟听了他们的点评,也都凑热闹的挤过来探头看,一时嘻嘻哈哈,十分热闹。
苏延同孙夫子行完礼错开,抬眼一望,有些无奈。
他读完西书确实有些变化,《孟子》说“居移气,养移体”。
他日日受儒学熏陶,内核不变,外表或者气质自然都是愈发向世人所认同的读书人和君子的形象靠拢的,这是环境使然,但也有一些天赋本能。
但也只是一分形似罢了,还真当不得师兄们的大变活人。
为了让他们少把他当稀奇热闹瞧,苏延决定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破灭一下对他的滤镜,也给他们转移一下注意力:“刚才孙夫子说,咱们学习的进度喜人,明年又正逢县试之年,便让咱们都下场试试深浅。”
“为了扎实基础,备考县试,今日起,咱们西书时时抽背内容和释义。”
“而我——”他唇角弯起,带了几分少年的顽皮。
“我同夫子证明了一下自己,所以接下来将为夫子分忧,作诸位同窗的检查人。”
“大家放心,师弟我——绝不会放水的!”
“啊!”诸位师兄瞠目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