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金看他愣住,小声道:“我能感觉到的。”
别人对他是善是恶,他很清楚。
就像他父亲发现他读书天赋时的欣喜若狂,对他突来的善意和慈爱。
就像他的兄长,因为父亲的偏爱,表面对他的笑意融融,背地里对他的鄙弃嫉妒。
就像他的母亲,知道父亲看中他后很少去其他侍妾的院子,将对其他兄弟的偏爱转到他身上时。
他也许年幼时说不清楚,但他都明白。
所以他任性妄为,大肆挥霍这些宠爱,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后来知道拜任夫子为师是他的目标后,他也很坚定的奔着这个目标去了。
可任夫子不愿意收他,反而似乎看上了另一个小孩儿,所以在道观的时候,看到威胁他会笨拙地用武力相要挟,用金银收买。
后来几经周折,他虽然没有拜进任怀民名下,却进了这私塾。他爹虽然不满,却也知道这是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了,因此格外认真的叮嘱他必须在这里面收敛脾性,好好读书。
他也知道读书是自己的砝码,所以在私塾里很是认真,样样争先。
可惜来了一个苏延,顶着任先生亲传弟子的名头,比他学的好,比他学的更快。
他拼尽全力也阻拦不住他的追赶。
嫉妒之心是不可抑制的生长起来的,这些年培养的娇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收起来的。
所以,冲突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孙夫子的一番训诫,让他彻底回过神来,仿佛拨开了迷雾,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他戒骄戒躁。
但他能感受到苏延对他的避讳和警惕,不同于这件事之前把他看做小孩儿的那种随意关心,仿佛这时候才把他真正的当做对手。
可苏延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警惕他,但似乎又关心他,带着最纯粹的善意。
是受伤时送来的药油,是递过来的帕子,是摔落时毫不犹豫的手。
蒲金觉得他矛盾,但仍然不妨碍他想亲近他,和他做朋友。
就像以前他总会凑到他和十二郎的谈话里。
他虽然对他们的谈话更有兴趣,但他更喜欢他看向十二郎时那种纯粹的眼神。
苏延捏了捏指尖的果子,被他突然的剖析留住。
为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很遥远的前世,那是很成功璀璨的一生,却也是很孤独狼狈的一生。
从幼时开始东奔西走,在警惕和算计中求活,虽然取得了成功,但似乎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所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并不想再活。
他素来是个淡漠的人,是苏荣夫妻和苏麦用西五年的亲情拴住了他,给了他一点求生的意志。
是胡道长的别扭和任怀民的细心纵容让他活泼了一些,似乎连带着这具身体的孩童本性也恢复了,让他觉得日子似乎像这样也不错。
但那些经历是烙印成他的底色,所以看到本性有些相似的蒲金会让他应激警惕。
他是用警惕自己的目光去警惕蒲金。
可被他警惕的人,捧着一捧野果,哦,不对,是一颗真心,来问他为什么?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看着金灿灿的太阳和脚下的云海,看着周围嬉闹的师兄弟,看着纵容他们的夫子,还有曾经也给他野果的远在他处的苏荣夫妻和姐姐苏麦。
他忽然就释怀了。
这可是新生呀!是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开局和幸运,也是截然不同的善意和真诚,都愿意活着了,为什么不能换一种眼光看呢?
先享受了不好吗?
他丢了一颗野果到嘴里,心情忽然好起来。
他转头看向蒲金,半真半假道:“因为你太聪明了,我有危机感呀!”
“怕你抢我夫子!”
“放心,我不会抢你夫子的!”蒲金连忙摆手,仿佛松了口气,急忙保证。
“孙夫子也很好,在这个私塾里我学的很好。”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急急道。
“你别担心!”
苏延忍不住笑,他皱了皱鼻子:“做朋友可以,做师兄弟也可以,但夫子我是不会主动让的哦,你自己努力!如果以后被任夫子收下,那我也是要当师兄的。”
蒲金眼睛一亮,很会抓重点:“你真要和我当朋友?”
苏延瞅了他一眼:“不当朋友,我怕你哭鼻子。”
蒲金想起自己哭鼻子的狼狈样,一下子忍不住脸红了,手中的果子往他手里一放,跑远了。
苏延忍不住笑。
山壁上有一股泉眼,溪水穿洞而过,会缓缓流向山下。
他捧着新摘野果去泉眼那里冲洗,任怀民也摘了一张大叶子过来,洗干净后递给他装果子,又打了个草结丢在水面上,感谢山神的馈赠。
这才调侃道:“咱们小云笈心情不错?”
苏延抿唇笑笑,坦诚道:“是的,师父!”
“谢谢你带我来私塾。”
无论将来如何,他现在拥有一群很好的师兄弟,也在真正的慢慢的融入这个世界。
任怀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确实该带你来私塾,咱们小云笈可越来越有活泛气儿了。”
以前还忙着装大人呢,认真又努力,懂事又聪慧,甚至小小年纪一天就想心力憔悴的算这算那。
他不认为弟子需要没心眼,会为自己筹谋提前打算是好的,他因此欣赏他。
可是小孩儿就该是小孩儿嘛,有争执,有矛盾,闯点祸,无厘头,活泛,才该是小孩子的童年。
苏延抿唇笑,递过一些野果子:“师父,借花献佛,给你的。”
“孝敬为师怎么不全给?”任怀民促狭道。
苏延抿唇:“因为还有需要分享的朋友和夫子。”
他捧着洗干净的果子,果然给孙夫子和每个师兄弟都分了一些,然后热热闹闹的凑进去,和他们整理一路背上山来的风筝,听着周十二郎大谈特谈他的放风筝技巧,然后再听听唐华佩对周十二郎的质疑。
最后他们吵吵嚷嚷的举着风筝去实践。
嗯,看着没放起来的风筝,苏延心想,周师兄的理论不足以支撑实践呀!果然之前半途夭折的风筝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结果没想到师兄弟里面竟然真有放风筝的好手,是郑永兴师兄和韩辛师兄。
两个人看好风向,架好风筝,手中的风筝线或松或紧,风筝摇摇摆摆的就飞到了天上去,又高又远。
“哇!”一群菜鸟忍不住惊呼。
韩辛师兄矜持道:“这没什么难的,小时候跟我外祖上山放羊,我无聊的时候就放风筝,很有趣。”
郑永兴师兄心里给自己念了两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却还是忍不住破了口戒。
他小声炫耀:“我和我爹在任上或者赶路的时候,没什么乐趣,跟任上的孩子语言不通,又陌生,也玩不起来。因此天气好的时候我爹会带我放放风筝放松玩乐,所以技术还可以。”
“不过……”他转瞬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下来。
但很快,他又将那些烦恼暂时抛诸脑后,笑着问围着他惊叹的小师弟们:“你们要不要试试?我来教你们?”
“要要要!师兄我要学。”迫不及待三连,唐华佩先冲上去。
苏延也拿起自己的风筝跟在旁边:“我也要。”
他可是真没放过风筝,似乎真的很好玩啊。
蒲金连忙凑过来:“我也想玩儿,我也要学。”
周十二郎涨红了脸:“我也很喜欢放风筝的,我也要,我要学会了放的又高又远。”
顾柳师兄看看他们,笑着道:“那我可就不跟你们挤了,我找韩师弟教我,一对一学习。”
“加我一个,一对二吧。”陈宁抿抿唇,拿着自己的风筝跑过来。
见韩辛看他,他羞涩抿唇:“我做了很多风筝骨架,但从来没放过,我也想试试。”
于是两个临时赶鸭子上架的风筝老师努力教自己的学生。
“首先,我们要会看风向,感受风力……”
“咦?我好像感受到了,风吹我了。”
“笨,谁感受不到风吹了呀?是让你感受风从哪个方向来。”
“哦哦!那风到底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呀?”
“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掺杂着几个师兄弟的拌嘴和疑问,他们的风筝也摇摇晃晃的被风带着渐渐飞高。
他们握着手中的风筝线,小心翼翼,就生怕因为自己的不慎,风筝从高空跌落。
一看见风筝在高空中摇摆不定,一群新手小孩儿就叽叽哇哇的叫起来:“师兄,救我!”
“师兄,先救我!我的好像要落下来了!”
“师弟,先看看我的!”没想到一向从容的顾柳师兄也有搞不定的事儿,忍不住呼救了。
苏延看着自己飞的高高的风筝,也忍不住兴奋的小脸红扑扑的。
风筝线握在他手里,他似乎可以操纵风筝的所有走向。
就像他的命运一样。
他从未感受到这般豁达旷远,他拉着风筝线小跑着后退,眼神明亮,犹带笑意。
不过看着有摇摆之势的风筝,他也忍不住着急呼唤外援:“师兄,我风筝好像也要落了,快来救救我!”
郑永兴和韩辛享受着环绕立体声的求救,都忍不住捂了捂耳朵,两人相视一眼,无奈的笑着,西处奔波救援,心里却也升腾起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