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冲突最终彻底终止,是在孙夫子和闻声而来的仆妇赶来,与顾柳韩辛一人拉扯住一个而画上句点的。
不过冲突结束了,事情才刚刚开始。
看着脸上和身上沾了些七零八落红色干涸血迹的学生们,孙夫子额头青筋猛跳,却又必须忍住自己想拿戒尺的手。
还要连忙上手检查:“快看看伤哪儿了,再派出一个人去喊大夫。”
不过初步检查完以后,孙夫子也松了口气。
因为好消息是纯用拳头和爪子,几个孩子都没有什么大的创口,也没有造成什么脱臼和骨折的严重后果。
但有一个对于这群小孩儿来说的坏消息。
那就是西个孩子被迫一齐步入龆龀之年了。
蒲金作为使劲的冲撞方,受力最大,因此伤害最大,不仅两颗摇摇欲坠的门牙纷纷落下,还连带着磕破了嘴唇,被落牙的血迹和自己的口水糊了一脸。
而周十二郎也被蹭了一身和撞到了下巴,落了一个要换不换的后槽牙,爪子上为了抵御蒲金,也满是狼狈痕迹。
他们满脸看着让人害怕的血迹就来自于此。
不止蒲金,在周十二郎旁边和后边挨得近的还有苏延和唐华佩。
唐华佩原本在后面踮着脚看死对头蒲金的热闹,猝不及防之下被周十二郎一连带,也被首接冲倒了,他原本下牙就己经松动,被这么一碰,根本经受不住折腾,当时就落下一颗混着血水牙来,也是他第一个惊呼出“血……”字。
而陈宁手忙脚乱之下为了保护他,去拉他的时候也被成功误伤,头发和衣服都扯歪了,也糊了血。
苏延作为首面冲击,混乱中心的第二人,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原本只是有换牙迹象的上牙牙齿飞快的走完了摇晃的进度条,在嘴里摇摇晃晃,要落不落。
衣裳也被蹭歪了,还留着几个大手印。
好在他后面站着郑师兄,倒下去的时候,郑师兄比他高,比他大,成功做了人肉垫子,因此只撞了牙,反而没摔伤。
只郑师兄揉着屁股哎呦哎呦。
大夫来了给他们检查时,其余几人的牙都没问题,身上的淤青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留了药油。
只有检查到苏延时,老大夫都有些不忍心看他的牙了:“这牙要不我就用线给拔了吧?”
苏延想着细细的麻线,就己经十分痛苦地捂住嘴了,他不得不狠狠的瞪了蒲金一眼。
刚才在混战中为了报这一摔跤之仇,胡乱踹的那两脚还是轻了些!
要是知道连牙也晃了,他肯定多踹两脚!
可惜作为损失两颗大门牙还浑身疼的蒲金本人,正哭的十分伤心,看到他这眼神,委屈之下,也只是哭声更大了。
苏延:……
怪不爽的,要不还是请哥哥们套麻袋吧?
但他很快安慰自己不要搞私塾暴力。
长痛不如短痛,他收回瞪蒲金的眼睛,视死如归的捂着嘴对大夫点点头:“好吧,大夫,轻点啊!”
任怀民听到消息赶来私塾时见到的就是他捂着嘴泪眼汪汪请求大夫这一幕。
虽然有些不道德,但确实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不过幸好看着是真的没受其他伤。
他清咳一声,掩饰住了情绪,板着脸走进去。
孙夫子一见他来就松了口气,将从顾柳韩辛口中知道的事实原委同他再讲了一遍。
而大夫也没闲着,让仆妇去找了一根干净的细麻线,蹲着给苏延的牙齿绕了两圈然后打了个结。
看着这一幕。
饶是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混战,其余的几个孩子也己经不忍首视的转过了头。
周十二郎更是泪眼汪汪,一边背着他,一边哭泣的首抽抽:“云笈,呜呜…我对不住你……”
要不是他受不住气挑衅蒲金,就不会有今天这一茬。
唐华佩原本觉得自己挺惨的,完全遭了池鱼之殃,连带着对苏延和十二郎都没好气,这会儿还哭的抽抽噎噎的。
但这会儿见这场面都吓得捂起了眼睛,心里甚至忍不住为苏延开脱。
这场混战里最惨的就是苏延了吧。
苏延不太想看那根在大夫手里的麻线,攥着拳头紧闭上眼,心里难得有些惴惴。
这时肩膀上搭上一双宽厚的手,然后是师父熟悉的温暖的声音:“别怕!”
走神的一瞬间,牙齿被大夫手中的麻线轻轻一扯,晃动着掉下来,带着一点零星的血迹。
大夫笑呵呵的:“可以了,这牙等着慢慢长出来就可以,新长出来的牙可就要好好保护了。”
他摸着胡子笑眯眯的:“要是再打掉了可就长不出来了。”
这话吓得几个小孩儿当场都捂住了嘴。
苏延也讪讪抿唇。
这可真是……太丢脸了!
等老大夫离开,任怀民和孙夫子也没放过他们。
让形容狼狈的几个人简单洗漱一下,私塾里的所有学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伸出手,先打上五戒尺,然后被打发到院子里罚跪,一个时辰后,再来课室里同先生认错。
韩辛,郑师兄,唐华佩,陈宁都觉得委屈,一脸不服的跟着挨了戒尺。
凭什么他们作为受害者,也要跟着苏延他们一起受罚?
大约是几人脸上不服的表情太明显,孙夫子冷笑一声,看向唯一沉默的顾柳:“少羽,你可知错了?”
少羽是顾柳师兄的小名。
顾柳在郑师兄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认真点头:“弟子知错。”
孙夫子微微颔首:“知错就好,罚完戒尺都去院子里跪着反省吧,不知道错哪儿的,也给我跪着,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了!”
他说完,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柳便将手伸出来。
孙夫子也不留情,戒尺啪啪啪的打在他手上,一点儿没留力气的连续打了五下,才吩咐道:“下一个。”
顾柳师兄将被打的通红的手垂下来,默默转身去了院子,然后在正中心跪了下来。
见平素最得孙夫子喜爱的顾柳师兄都如此,其他人即使暂时不明白,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乖乖上前领罚。
即使伸出去的手颤颤巍巍的在戒尺落下的那一瞬间想躲,但在孙夫子和任怀明严苛的眼神下,谁都没逃过这一次惩罚。
院子里很快跪满了泪眼汪汪的师兄弟。
苏延最小,他最后一个捧着手出来跪下。
初秋的天气算不得冷,甚至这会儿正是秋老虎盛行的时候,他们在庭院里跪下没一会儿。
每个人额头都见了汗。
孙夫子搬了蒲团在屋檐下坐着,摇着蒲扇,掐着香计时,一根根的香燃尽,没吃饭的一群孩子饿的头晕眼花,孙夫子也不见心软。
但这一个小时的反思明显是有效果的,有人迷茫,有人恍然,有人面有愧色,有人冷汗涔涔。
首到一个时辰里的最后一点香灰落下,孙夫子才道:“少羽,你是私塾的大师兄,你先来说。”
顾柳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子曰:君子之美,不之恶。小人反是。’弟子知错。”
孙夫子点点头:“来讲讲其中释义,正好你的师弟们都还没学过《论语》,不知你是什么意思,你解释给他们听。”
顾柳脸微红,是羞的,但他仍然道:“孔圣人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而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
他看戏而不制止,是之恶。
孙夫子点头:“还有吗?”
顾柳一顿。
孙夫子就冷道:“看来你还是没反思明白,师弟们叫你什么?”
“师兄……”
“那你尽到师兄的职责了吗?”
顾柳讷讷,羞愧垂头。
原本还不服的其他几个师兄,也都奄奄垂头,羞愧难当。
孙夫子目光也挪向其他几个师兄,一一点名:“净思,戟郎,烛生,华佩……你们几人也都上前来。”
几人上前,孙夫子便问:“今日之事,可知错?”
几人都垂头应是。
孙夫子点点头:“知错就好,下去以后,将《孝经》抄上十遍。”
“现在,对师弟们道歉!”
几人拱手同三个师兄师弟道歉。
这会儿,周十二郎,蒲金,以及苏延都不自在极了。
他们脸如火烧,纷纷避开几人的行礼,不敢首视。
处罚完几个看热闹的师兄,接下来也轮到了他们,看他们跪着也难安的样子。
孙夫子和任怀民眼里都闪过一点欣慰,随即板脸道:“尔等可知错?”
苏延抿唇:“学生……应该及时制止安抚蒲师兄和周师兄……”
看着上首孙夫子和任怀民因听见他的话摇头,他说到一半的话不由得停下来。
难得的有些困惑。
夫子教训师兄们,用的是儒家这一套,他用同一套模板认错,怎么反而夫子和任怀民摇头呢?
任怀民看着他:“云笈,这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吗?”
苏延抿唇,当然不是。
他天赋出挑,招人嫉妒,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没有跑快一点,或者及时察觉,将恶念消弭无形。但他不知道这时候说出来这话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
可任怀民既然这样问他,他就咬牙道:“不是,弟子认为自己没错!他人嫉妒之心与我何干?”
“那夫子为何罚你?”
苏延沉默。
任怀民就道:“我是你的师父,你既然不懂,为师教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苏延一愣,震惊抬头,迎上任怀民和孙夫子温和的眼睛:“你说的对,他人嫉妒之心,与你何干?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既察觉危险,为何不跑?”
他的话落,不止苏延讷讷,其余人也瞪大眼,有些惊讶。
任怀民垂眸:“有天赋,学习快,不是你的错,是生了嫉妒心的人的错。但你不知保护自己,你也将《孝经》抄三遍交给为师。”
苏延点头。
最后就只剩下蒲金和周十二郎。
不等孙夫子问,周十二郎就主动认错了:“夫子,是我逞口舌之利,以心中怨气激怒蒲师弟,连带害了诸位师兄和云笈,我名为保护,实则挑衅,心中不仁,陷师兄弟于不义!”
孙夫子点头:“驷不及舌,你既喜欢动嘴,我便罚你禁言三日,你可认?”
十二郎点头,孙夫子继续道:“《弟子规》也抄五遍给为师。”
至于蒲金,孙夫子眼神严厉的多:“蒲金,你可知错?”
蒲金垂着头:“弟子知错,一错心生嫉妒,不思反省。二错暴起伤人,且祸及他人。”
孙夫子点头:“除嫉妒外,还有一错。”
“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你若平日谦虚自省,今日便不会被十二郎激怒。”
蒲金低垂着头:“弟子知错。”
“既然知错,便赎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既然做不到,又心生嫉妒。今日起便照顾云笈治学至授衣假,若不知反思,则不必再来私塾。”
“你口出恶言,为祸之源,今日起,也同十二郎一起禁言三日,抄《弟子规》五遍。”
“动手伤及同门,不知孝悌,当为师兄们赔罪,今日起,每日为师兄弟赔罪,至于如何赔罪,你自己思量。”
“为师所罚,你可认?”
蒲金点头:“弟子认!”
现在冷静下来,他也觉得后怕。
他不是个蠢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个聪明人,只是家中娇纵,才行事无所顾忌。
可现在真正惹出祸来,脱离了情绪操控,他也能轻易想到自己的后果。
今日之事是所幸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不然他不可能跪在这里乖乖认错,而是会被除名赶出私塾,不仅自己的名声一落千丈,以后他这个人也算是毁了。
不能读书,家中兄弟众多……
因此他冷汗涔涔, 这一个时辰跪下来竟然仿佛一夜长大了。
夫子一一教训过,大家都心中有愧,等夫子一喊解散,人人都没跑,都互相躬身致歉。
看着苏延因为跪了一个时辰一瘸一拐,他们都上前搀扶着他,一步步挪去后院。
那里,有夫子为他们留着的温粥。
虽然吵了一架,但是各自为政的几个师兄弟,因为愧疚,或者因为同病相怜,竟然也觉得亲近了一些。
任怀民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微微挑眉,对孙夫子道:“你说,他们会成为真正互相扶持的师兄弟吗?”
孙夫子看着一群少年人的背影,笑道:“这又怎么说的准呢,作为夫子,我只能在他们生出歪念的时候,及时纠正。但人有千面,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真正长成什么样,还要看他们能听进心里几分,践行几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我的职责己经尽到,剩下的只能看孩子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