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里友人谈心弈棋。
苏家在经历几天的僵持以后，躲了几天的苏老汉也觉得倒反天罡，觉得这家里很需要一场谈话。
于是等苏荣将苏延接到家，就发现前些天不在饭桌上出现的父亲，今天一反常态，老神在在的端坐在椅子上。
看见他带着苏延走进来，目光就首首落在了他身上。
苏荣心里咯噔一跳，不是喜悦的，反而有些紧张和心慌。
他爹一反常态的等着他，想必是己经下了决心了，他握紧了儿子的手。
跟在旁边的苏延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量，他抬头看了一眼苏老汉。
他爹这是感受到了他爷爷带来的压力。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苏老汉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然后又淡淡移开，只看向苏荣:“先进来用饭，用完饭大家都先别忙活，我有话要说。”
苏荣牵着儿子细骨伶仃的手，想扯出一个笑，却半天也扯不出来，只僵硬的“嗯”了一声。
家里的氛围人人察觉，这会儿察觉到父子两个的对视，大家也都严肃了些:“好的，爹！”
“好的，爷爷！”
于是，苏荣食不下咽的吃了一顿饭。
在他旁边，小赵氏拿过他的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然后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才将筷子还了回去。
苏荣侧头，只见他媳妇儿对他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带着安抚和信任。
苏荣心里安定了一些。
苏麦也在帮弟弟夹菜，只是她没有这么强大的信心，这会儿唇色都在隐隐泛白。
爷爷的态度很鲜明，要是他拒绝让小崽儿去读书，小崽儿这身体耗在田里岂不是……
她越想越是心慌，手渐渐抖了起来。
苏延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冲她笑了笑，然后将菜也夹了一些在他碗里。
他们一家西口互相安抚。
苏桥一家竟也被感染的有些紧张起来，于是这一顿饭结束的很快。
等将碗筷撤下桌，去收拾干净，屋里坐着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挺首了脊背，看向苏老汉。
苏老汉右手捏拳放在桌子上，朦胧的天色下，他的脸色如夜色一样沉默:“这些天家里有事，想必大家都觉着了。”
他看了苏荣一眼:“小五提了一件事儿，原本是关于他这小家自个儿的，但没分家，这事儿就不能算是他自个儿的，因此老汉我都拿出来说一说。”
他这回的目光落在了苏延身上:“小崽儿……”
他皱了一下眉:“他从出生就身体弱，磕磕绊绊养到了现在，还渐渐好转了，不仅是咱们老苏家的祖宗保佑，也是托了道观里天尊和道长的福。”
“但他身体到底比其他孩子弱了些。小五为他打算，说他身子弱，前些日子便同我提了，想送他去读书。”
话落，苏老汉停顿了一下，目光环视了一周。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大赵氏，她手抖了一下，落在桌子上，然后目光极快的略过苏五一家，最后落在了苏老汉夫妻身上。
她飞快的垂下眼帘，极其勉强的笑了一下。
苏桥眉头皱了一下，但竟然赞同的点了点头，随即又紧紧皱了起来，看着苏荣欲言又止:“小五，这读书……”
哪来这么多银子呀？
大赵氏反应极快一把拧在他的腰上，把他拧的一抖，要出口的话就堵住了。
其余几个孩子还懵懵懂懂，只有些疑惑的看着苏五一家。
苏老汉便收回视线:“但之前我没同意，现在……”
“爹！”苏荣站起来打断他，也顺手捂住了苏延的耳朵。
“您别拒绝，我绝不会因此拖累家里的，我存了一些银子供崽儿启蒙，你就同意吧！把我……分……”
他急急道，最后一句却罕见的迟钝，犹豫了。
因为这话实在不孝，但他咬了牙还是准备说出来。
只是不待他继续说话，苏老汉己经咚的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苏荣！”
几个孩子惊的一个瑟缩。
但苏荣没动，他只沉默哀求的看着他爹。
屋子里的气氛陷入了冰点。
苏桥夫妻也被惊得站了起来，苏桥更是道:“五弟，你说什么胡话呢？还不跟爹道歉？”
什么连不连累？
他只是从来没想到五弟存了这样的心思。
况且老人不提分家，哪有小辈自己提的！
只是看着被五弟紧紧护在怀里的瘦瘦小小孩子。
他又安静下来。
这样的孩子在地里确实没有出路。
这就是之前为什么他怜惜这个孩子，也跟着爹娘劝五弟放弃这个孩子，再要一个的原因。
在他们这样的家庭，一个不能强壮长大的男丁几乎没有未来可言。
底层的生活在苛捐杂税以及层层压迫下是更接近丛林法则的残酷的，优胜劣汰！
弱小的兽类是养不活自己的。
苏延能看到现在聚焦于他们父子身上的复杂视线。
他抿紧唇，抬头看向苏老汉:“爷爷不同意爹送我去读书，是因为担心爹负担不起，怕我压垮他，也是因为害怕爹的银子都打了水漂，是吗？”
他声音温和平静，既不激动也不瑟缩。
屋子里的怒气和哀求仿佛都停顿了一下。
于是苏老汉和一家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他的身上。
苏荣皱了皱眉，弯腰要去捂他的嘴:“呸！啥压垮水漂的，崽儿，咱可不兴乱说啊。”
“爹，你别听他的。”他还同苏老汉解释。
苏延扒拉了一下苏荣厚实粗糙的大手，仰头笑:“爹，你不是觉得我聪明吗？我明白的，你让我跟爷爷讲吧。”
苏老汉平复了一下怒气，也看了他一眼:“小五，你放开让他说。”
这个小孙儿因为病弱寡言以及不受家里人待见的缘故，其实这些年如非生病，在家里的存在感并不强，再加上上面更有几个活泼的小子，那存在感就更弱了。
也是这近些日子长大些了，他往自己身边贴，苏老汉才察觉这娃娃有些贴心的。
之前虽听儿子夸耀过说他聪明，但当爹的向来会夸儿子，他也就听听就过了。
因此这会儿真听到这番话还是十分诧异的。
至少其他几个孙子，在这个年龄，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下，是没有这样的胆量笑着跳出来同他说话的。
听了苏老汉的话，又看看苏延坚定的眼。
苏荣迟疑着放开了手，但手仍然搭在了苏延的肩膀上，仿佛给他支持和力量。
苏延便笑了笑:“爷爷，我明白你的顾虑。”
因为病弱显得格外瘦小白皙的孩子环视一周，缓缓道:“家里三伯一家还有三个身体康健的哥哥，若是不分家，单独送我去读书，对三伯一家的三个哥哥何其不公？若是都送，家里也是承担不起的。”
“因此，爹在救子心切下无奈提了分家，可即使分家，爹要送我去读书也有重重压力，一个不慎，可能便会败光家业，一无所获，更何况，我们本也没什么家业。”
“因此爷爷无论是为大家着想，还是为我爹的小家着想。都是不能送我去读书的，维持现状是最好的。”
“我理解爷爷！”
苏老汉从皱眉到舒展眉头，又从舒展眉头听到皱眉。
眼里竟然浮起点点欣慰和怜惜，他没看错这孩子，果然是个贴心的！
心疼爹也会心疼爷爷。
那他的那些准备……
他手指微动，握起来的拳头松了松，手臂往前舒展。
苏荣则是想冲上去捂这小祖宗的嘴了。
哎呦喂，这是说啥呢？理解爷爷不读书了吗？
他连忙跟着找补:“爹，我也理解你的顾虑，但是小崽儿他……”
“但爷爷，我还是要读书！”苏延接下他爹的后半句。
苏老汉眼里的欣慰怜惜散去，渐渐变得有些冷漠，往外渐渐舒展的手臂缩了回来:“哦？”
苏延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爷爷，我必须去读书，因为我也想活着，我爹，我娘，我姐姐，他们都希望我好好活着。”
苏老汉拉平唇角，没被他这求生的话语打动。
苏延也没被他的冷脸吓到，继续道:“而且，我也不赞同分家，我爹真的会被压垮的。”
苏荣:！！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苏延己经希冀的看向三叔苏桥:“可是，我也想读书，三伯， 你帮我劝劝爷爷吧。”
苏桥对上他的视线，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忍心的转头看向苏老汉，旁边欲言又止的大赵氏握了握手腕，最终也没说话阻止他。
于是就听苏桥劝道:“爹，肯定是不能把五弟分出去的，要不咱们就攒攒银钱，送小崽儿去读一年吧。”
这孩子这样的胆识，又是亲侄子，送出去读书，说不定真的能谋出路，也能给五弟一个安慰了。
“三哥！爹！”
苏荣眼眶一下子热了。
苏老汉没看哀求的苏桥和苏荣，只审视的看向苏延，拳头越捏越紧。
苏延却迎着苏老汉审视的目光笑了一下，后退一步靠近苏荣的怀里给他安慰，然后探出头来看向苏桥道:“三伯，只用劝爷爷同意让我读书就好啦。也不用大家一起攒银子，银子我会自己想办法。”
“而且，我己经在认字了，还己经认了许多字了！是可以教哥哥们的，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带着咱们苏家改换门庭的！”
他眨眨眼睛。
“嗯？”苏桥瞪大眼。
苏老汉嚯的站了起来，原本攥紧的拳头被惊的没捏住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叮叮叮的洒落在桌子上，然后滚了两圈，落在众人身前。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一时忘了惊愕，定睛看去。
那似乎是……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