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挂钟刚敲响五点，易大川把最后一个模具参数记在笔记本上，铅笔尖在"合格"二字下重重画了道横线。
金属柜里的工具叮当作响——胡图图和胡志明不知何时从仓库方向转回来，胡图图怀里抱着一摞钢板尺，胡志明裤脚沾着机油，正用袖口抹额头的汗。
"易技术员真是认真。"胡图图把钢板尺往工具架上一放，刻意放轻的声音在空荡的车间里显得刺耳，"我们领材料时听李主任办公室说，明儿要突击检查设备台账。"他手指无意识着胸前的工牌，塑料壳边缘被磨得发亮，"您手头要是忙不过来，我们哥俩能搭把手。"
易大川合起笔记本，指节抵着桌沿轻轻敲了两下。
胡图图的工牌绳是红布做的，和前儿李德全别在领口的红领章一个颜色。"不用。"他声音平淡，余光瞥见胡志明正盯着他桌上的模具图纸，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被胡图图扯了扯袖子，两人拎着工具包往更衣室走，胡志明的工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车间顶灯"啪"地亮起，易大川把图纸锁进铁皮柜时，后颈突然一热——是王宝钏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大川，等我一下？"
他转身时，正撞进对方怀里的蓝布衫。
王宝钏今天没穿工服，浅蓝的确良衬衫扎在卡其布裤里，发梢沾着点桂花油的香气。
她手里提着个竹编食盒，盒盖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我爸熬了藕汤，非让我喊你去家里喝。"她低头拨弄食盒上的红绳，指甲盖涂了淡淡的凤仙花汁，"他说...说上次你修了我家的半导体，一首没机会谢。"
易大川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铁皮柜。
上周三王宝钏父亲王安石在厂门口堵住他，说"小女年纪轻不懂事"时，也是这股藕汤的甜香。
他望着王宝钏耳后新点的美人痣——和上个月她塞在他工具箱里的情书末尾画的小红心，颜色分毫不差。"王叔客气了。"他摸出兜里的搪瓷缸，"我带了饭，回宿舍热着吃就行。"
王宝钏的指尖在食盒上掐出白印子。"那...那我去你宿舍热？"她突然抬头，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我知道你嫌我之前在食堂说亲的事闹得难看，可我...我就是急了。"她往前凑了半步，食盒里的藕汤晃出几滴，在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圆，"大川，我爸说只要你点头，年底就能调我去技术科当你的副手，我们...我们可以..."
"宝钏。"易大川打断她，声音像浸了冰水，"上次在传达室我就说过。"他望着对方发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我来这厂是带小川读书的，没心思考虑别的。"
车间穿堂风卷起张废图纸，"哗啦"拍在两人脚边。
王宝钏的食盒"当啷"掉在地上，藕汤溅在易大川的裤腿上，烫得他皱了皱眉。"没心思？"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那上个月我帮你补工服，你说'谢谢'时眼睛发亮；前儿我给小川带橘子，你说'麻烦了'时摸他头的样子..."她抓起食盒转身就走，蓝布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裙，"易大川，你就是个懦夫！"
最后一个字撞在车间玻璃上，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易大川弯腰捡起地上的藕盒，桂花糖藕的甜香混着铁锈味往鼻子里钻。
他抬头时，正看见杨广从更衣室门后探出头，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新鲜的机油，见他望过来，又迅速缩了回去，隐约听见嘀咕："平时挺会来事的，怎么对王技术员..."
车间的挂钟开始敲六点，易大川把藕盒塞进垃圾桶，裤腿上的汤渍己经凉了，贴着皮肤像块冰。
他摸出兜里的笔记本，最新一页上用红笔写着"明早七点，李德全查设备台账"——胡图图刚才说的话，到底还是留了半分真。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下去了，车间顶的白炽灯在地面投下冷白的光。
易大川锁好门往宿舍走，路过传达室时，看见胡图图的背影闪进了李主任办公室，门缝里漏出的光，把他后领的红布衬得像团火。
杨广从更衣室门后缩回去时，工装裤膝盖的机油还黏着腿。
他摸着后颈往车间外走，胶底鞋在走廊地砖上踩出"吱呀"声——刚才易大川冷着脸推开王宝钏的模样，和平时给师傅递茶时带笑的样子实在对不上。
"王技术员他爸可是厂革委会的..."他嘀咕着拐过墙角，正撞上班长老张端着搪瓷缸接水，"您说易技术员是不是犯轴了？
王姑娘条件多好啊，人长得齐整，她爸还能调他去技术科..."
老张吹了吹茶沫子，目光在杨广脸上扫了扫："小杨，你没发现易技术员桌上总摆着易小川的课本？"他抿了口茶，"上回我看见他给小川改作文，笔杆子软得能拧出水，哪像对王姑娘那副冰碴子样？"
他指节敲了敲缸沿，"许是心里装着事，腾不出地方。"杨广挠了挠头，看老张端着茶走远，仍站在原地发愣——车间的穿堂风掀起他的工牌绳，红布穗子扫过下巴，像根挠人的草。
王宝钏跑到厂门口时，蓝布衫后背己经洇了汗。
她扶着梧桐树喘粗气，刚才那句"懦夫"还在耳边嗡嗡响。
食盒早被她摔在车间，藕汤的甜香却像长了腿，追着她钻进鼻腔。
"我是不是太急了？"她摸出帕子擦脸，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泪水泡得发皱，"上回在食堂，我当着那么多人说'非他不嫁'，换谁都得躲..."
她望着马路上往来的自行车，突然想起前儿在传达室看见的信——易大川的弟弟易小川寄来的期中考试卷，数学得了满分。
"他把心思全扑在小川身上..."她咬了咬嘴唇，转身往西合院方向走——一大妈常来厂里送易中海的药，说不定知道易大川的底。
胡图图推开李主任办公室门时，后颈的红布工牌绳还沾着门框的漆。"李主任，设备台账的事..."他把怀里的铁皮文件夹放在桌上，封皮印着"1973年二车间设备检修记录"，边角卷得像片枯叶。
李德全摘下老花镜，指节敲了敲文件夹："上回你说易大川总加班记台账，我还不信。"
他翻开第一页，钢笔字写得方方正正，"可你哥俩盯着他三个月，总该有点收获。"
胡志明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前儿偷画的模具草图："哥，你看这处倒角——"他指着图上的虚线，"易技术员上周三记的是15度，可实际模具打磨的是12度。"
胡图图眼睛亮了："李主任，设备台账要是和实物对不上，最轻也是操作失误！"李德全把图纸举到灯下，镜片反着光："留着，等明儿突击检查时..."他没说完，窗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响，三人同时噤声。
易大川回到宿舍时，易小川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哥，我数学卷子发了！"小川举着98分的卷子，铅笔头在台灯下投出细长的影子，"王姐今儿给我带了橘子，可甜了。"易大川脱工装的手顿了顿——王宝钏前儿塞在他工具箱里的橘子，他转手给了钟言家的娃。"小川，"他摸了摸弟弟的头，"明儿我得早去车间，你自己买油饼吃。"他从铁皮柜里取出台账本，翻到最新一页——胡图图说的突击检查，他早让徐懋林打听过，是李德全要立威。
手指划过"15度倒角"的记录，他突然想起胡志明今天盯着图纸时发亮的眼神，后颈泛起凉意。
西合院的路灯在十点准时熄灭。
王宝钏站在易家院墙外，听着院里传来易小川背课文的声音，"白日依山尽..."她摸了摸兜里的笔记本——一大妈刚才说，易大川总在夜里给小川补英语，"那孩子要考大学呢"。
风掀起她的发梢，桂花香里混着煤球炉的烟火气。"他不是懦夫..."她轻声说，指甲盖蹭过笔记本封皮，那里记着易大川上周帮邻居修半导体的时间，"他是把心掰成了两半，一半给小川，一半给这院里的人..."
突然，墙角传来两个妇人的低语："听说上官家那丫头最近总往厂里跑？"另一个压低声音，"就找易技术员修收音机，一修就是大半天..."
王宝钏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掐出个印子，月光透过梧桐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影里有团火，正"噼啪"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