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旧吊扇转得慢,叶片上积的灰簌簌往下落。
易大川站在第三排,后颈被吹得发凉——这是他第三次摸自己的工装口袋了,里面装着小川今早塞的半块烤红薯,还带着体温。
"都坐。"李治扶了扶眼镜,指节敲了敲讲台。
他身后的黑板擦得锃亮,连道缝都没留,倒显得墙上那面"技术标兵"锦旗有些旧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秘书小周抱着个红绸裹的木盒挤进来,红绸边角沾着金粉,在日光灯下晃得人眼晕。"杨厂长到。"她话音刚落,穿藏青干部服的杨勇就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奖状的干事——这阵仗比去年评先进还大。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您说这回高级技术员是谁?"二组的老张捅了捅旁边的老刘,"老文头干了二十年,总该轮着他了吧?"
"轮?"老刘撇了撇嘴,下巴往第三排努了努,"没看胡图图今天特意换了新工牌?
上回他修那台冲床,杨厂长都夸了'年轻人有灵气'。"
被提到的胡图图正低头擦钢笔,听见"年轻人"三个字,耳尖泛红。
他把钢笔帽扣得"咔嗒"响,余光扫过易大川——那家伙还在摸口袋,活像个刚进厂的学徒。
文广坤坐在第一排最边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缝。
他今早特意换了件没沾机油的中山装,可领口还是紧得慌。
裤兜里的薄荷糖纸被揉成一团,是他刚才在走廊里买的——图个甜,讨个彩头。
"安静。"杨勇把搪瓷杯往桌上一放,杯底压着张皱巴巴的名单。
他扫了眼台下,目光在易大川脸上多停了两秒,"今年高级技术员考核,咱们厂出了个满分。"
会议室霎时静得能听见吊扇的嗡鸣。
胡图图的钢笔"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额头撞在桌沿上也没知觉。
文广坤的薄荷糖纸从裤兜滑出来,飘落在地,像片被揉皱的云。
"易大川。"
三个字像颗炸雷。
胡图图首起身子时撞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响得人心惊。
他盯着杨勇手里的名单,喉结动了动:"杨厂长是不是念错了?"
"错不了。"杨勇把名单推到最前面,"理论题全对,实操图纸连德国专家都挑不出毛病。"他转向易大川,眼角的笑纹堆成朵花,"大川,上台来。"
易大川觉得脚底发飘。
他想起昨晚在车间复习的场景——小川蹲在机床边给他打手电,光柱里飘着铁屑,像落星;想起易中海摸黑给他熬的小米粥,锅沿结着层米油;想起文广坤递卷子时指节泛白的模样......
"大川?"李治推了他一把。
他踉跄着上台,红绸裹的奖状还带着小周身上的雪花膏味。
杨勇拍他肩膀时,他闻到对方身上的烟草味——和易中海抽的"大前门"一个味儿。
"好小子。"杨勇压低声音,"上回你修那台德国车床,我就知道你行。"
台下突然爆发出掌声。
文广坤拍得最响,掌心都红了。
他望着易大川胸前的红花——红得像当年他第一次拿先进时戴的那朵——喉咙突然发紧。
技术部副主任的位置空了半年,原本他以为非自己莫属,可现在......他摸了摸裤兜,薄荷糖早化了,只余下黏糊糊的糖渣。
胡图图没鼓掌。
他盯着易大川手里的奖状,指甲掐进掌心。
上周他还在食堂说"高级技术员考的是资历,不是死读书",可现在——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又倒了。
"杨厂长!"他声音发颤,"我、我想看看大川的考卷......"
"小胡。"李治扶了扶眼镜,"考试卷子在档案室锁着,有疑问明天找我。"
胡图图张了张嘴,又坐下了。
他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工鞋,突然想起易大川工作服右肩的油光——那是弯着腰调试设备时蹭的,一天得蹭八回。
易大川接过奖状时,瞥见文广坤在抹眼角。
老副主任的中山装后襟沾着块新油渍,和他上个月修铣床时蹭的位置分毫不差。
"散会。"杨勇敲了敲桌子,"晚上食堂加菜,给大川庆功!"
人群哄笑着往外涌。
易大川捏着奖状站在台上,看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把奖状上的金字染成蜜色。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烤红薯,凉了,可心里热得发烫。
胡图图挤到门口又回头,目光扫过易大川胸前的红花。
他摸出钢笔在掌心画了道痕,很深,像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