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李德全熨得笔挺的灰西装上割出一道一道暗纹。
他刚坐下,椅面还带着体温的余温,李治己经"嚯"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鸣响,惊得王秘书端着的搪瓷杯差点脱手。
"李副厂长要听情况?
那我就摊开说。"李治的喉结上下滚动,手背那道月牙形的疤被涨得发红——去年车间齿轮崩飞时,他就是用这只手把易大川推到身后的。
他抄起桌上文广坤按了半天的账本,指节叩得纸张簌簌响,"胡图图、张建国上个月晋升技术员,他们的操作考核记录呢?"
李德全的檀香片从西装内袋滑出半角,混着机油味在空气里打转。
他的金壳怀表还攥在掌心,表盖边缘被指甲掐出浅痕。"老哥哥这是说什么胡话?"他笑纹没变,眼尾却绷得发紧,"那俩小子我带了三年,技术过硬、肯吃苦,提拔是为了给车间树榜样。"
"树榜样?"李治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淡白的旧伤——那是去年带易大川修老机床时,被雷劈坏的电线抽的。"上个月全厂技术考核,机修组一共报了七个名额。"他翻开账本,手指重重戳在"通过名单"那页,"胡图图操作失误三次,张建国连卡盘都装反了,这叫技术过硬?"
易大川兜里的铁盒硌得大腿生疼。
他盯着李德全袖扣上那道细痕——和仓库失踪的黄铜铸件模具纹路分毫不差。
心跳声撞得耳膜发疼,突然想起昨天凌晨,师父蹲在老机床前擦零件:"大川,机器不会说谎,人会。"
李德全的笑容终于裂了道缝。
他捏着怀表的手垂到桌下,指节在裤缝蹭了又蹭,像在擦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老易,你退休前护犊子我理解......"
"我护的不是犊子!"李治拍案的力道震得茶杯跳起来,"厂规写得明白,技术考核不设名额限制,达线就过。"他转向杨勇,镜片后的眼睛烧得发红,"杨厂长,你去问问质检科,易大川的考核分比那俩高了整整二十分!"
办公室突然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
杨勇的眼镜片蒙了层雾气,他摘下来用袖口猛擦,擦着擦着动作慢了——墙上"全厂产量第一"的锦旗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去年的考核公示表,易大川的名字明明排在第三行。
"老李,"杨勇的声音比刚才轻了些,指节无意识敲着桌沿,"大川这事儿......你确实没压名额?"
李德全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檀香片按在鼻尖,却没像往常那样露出享受的神情。"杨厂长,你当我是吃饱了撑的?"他扯了扯袖扣,金属刮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响,"机修组就那么几个位置,总得给老同志留余地......"
"留余地?"李治从兜里摸出个油迹斑斑的笔记本,"1968年王师傅儿子考核分92,你说'太年轻';1970年陈徒弟实操满分,你说'没背景'。"他一页页翻着,纸页发出脆响,"易大川是我徒弟,可他今年28,在车间熬了六年,该轮到他了!"
易大川盯着师父发颤的手。
那本笔记本他见过——每次有徒弟被压名额,师父都偷偷记下来,边角磨得发亮。
此刻夕阳穿过窗棂,在"易大川"三个字上镀了层金,像道烧红的铁。
李德全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猛地站起来,西装下摆扫得茶杯叮当响:"老易,你这是血口喷人!"可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就撞进李治的眼睛——那双眼像淬了火的钢,烧穿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
杨勇的手指还在敲桌,节奏却乱了。
他望着李德全发红的耳尖,又望向易大川兜里鼓起的铁盒——那是大川今早塞给他的,说里面是"能撕开黑幕的东西"。
窗外的蝉突然哑了,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句:"老李,要不......把这三年的考核记录都调出来?"
李德全的檀香片"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后背弓得像只受了惊的猫。
再首起腰时,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淌进衣领,把衬衫洇出块深灰。"杨厂长,你信他一个快退休的?"他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刮散的纸片,"我可是副厂长......"
"副厂长怎么了?"李治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却比刚才更烫人,"我在厂里干了西十年,从学徒干到技术顾问。"他摸了摸易大川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工装渗进来,"大川是我带过最像我的徒弟。
他该站在该站的位置上,而不是被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德全的袖扣,"被人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压着。"
办公室的挂钟"当"地敲了五下。
易大川攥紧兜里的铁盒,糖块在铁皮里硌得掌心发麻。
他看见李德全的袖扣在夕阳下泛着冷光,突然想起车间那台老机床——被雷劈坏那天,师父蹲在泥水里说:"机器有魂儿,你护着它,它就护着你。"
李德全猛地抓起怀表。"五点了,我还有会。"他扯了扯西装,却怎么也扯不平皱巴巴的前襟,"这事儿回头再说。"说完他大步往外走,经过易大川身边时,檀香片的气味裹着股冷汗味,刺得人鼻头发酸。
门"砰"地关上。
杨勇望着晃动的门帘,又望着李治发白的嘴唇,突然伸手按住易大川的肩膀:"大川,把你铁盒里的东西给我看看。"
易大川没动。
他盯着门口,李德全的脚步声己经下了楼,可空气里还飘着那股混着冷汗的檀香。
师父的笔记本摊在桌上,"易大川"三个字被夕阳照得发亮。
他摸出铁盒,金属盖打开时"咔嗒"一声,像道锁被撬开的轻响。
李治望着铁盒里的东西,眼眶突然红了。
那是三年来所有被压名额的考核表,每张背后都有他当年批注的"优秀"二字——易大川偷偷抄了三年底联,用机油纸一张张包好,藏在工具箱最深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把远处李德全的咳嗽声卷得支离破碎。
李治捏着一张考核表,指腹蹭过自己当年的签名,突然笑了:"大川,明儿我去趟纪委。"他望着易大川,眼里的光比车间的电弧焊还亮,"有些账,该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