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门口的豆汁儿摊飘来酸溜溜的香气,煤炉上的铜锅咕嘟冒泡,白瓷碗在条凳上摆成一排。
易大川要了两碗,滚烫的豆汁儿腾起白雾,模糊了王宝钏泛红的眼尾。
"宝钏姐,我不调岗了。"他舀起一勺豆汁儿,吹了吹才递过去,"我要参加五天后的专场考试。"
瓷碗在王宝钏手里晃了晃,豆汁儿溅在她腕间的蓝布腕带上,晕开个深青色的圆。"大川兄弟你疯了?"她声音发颤,"那考试是给技术员提干用的,要考机械制图、材料力学、还有......"她喉结动了动,"去年老周师傅带了三年徒弟,考了两次都没过。"
易大川低头搅着豆汁儿,勺子碰着碗沿叮当作响。
他想起昨晚翻出的旧课本——那是从废品站淘来的《机械原理》,书脊裂开的地方夹着半张易小川的算术作业。"我知道。"他声音沉下来,"可李治把我的调岗申请锁抽屉了。"
王宝钏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蓝布工作服里:"你怎么知道?"
"他抽屉没关严。"易大川望着她发颤的睫毛,"封皮上'易大川'三个字,我在车间修了三年机器,闭着眼都能摸出那几个字的印子。"
风卷着煤炉的灰扑过来,王宝钏松开手,低头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你才来技术科半年。"她声音闷在袖子里,"上回科长让画齿轮剖面图,你熬了三个通宵......"
"所以得考。"易大川打断她,指节叩了叩自己太阳穴,"我把《机械制图手册》抄了两遍,车间里每台机床的齿轮齿数、轴承型号,我闭着眼都能背出来。"他忽然笑了,露出白牙,"宝钏姐你记不记得?
上回修17号铣床,胡副科长说要换德国进口的轴承,我跟他说用国产308型号就行——后来怎么着?
机器转得比新的还顺。"
王宝钏望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个月暴雨夜,技术科断电,易大川打着手电筒趴在地沟里修电路,雨水顺着安全帽檐往脖子里灌。
那时他也是这副模样,像块被敲过的钢,越砸越亮。
"可......"她扯着蓝布衫的衣角,"就算过了笔试,还有面试。
胡图图他叔是设备科的,胡志明他哥在厂办......"
"所以更得考。"易大川端起豆汁儿一饮而尽,碗底磕在条凳上发出脆响,"宝钏姐,咱技术科二十多号人,能把图纸上的参数和机器实际吃料量对上的,就三个半——你算一个,我算一个,老周师傅算一个,剩下那半个......"他勾了勾嘴角,"是胡副科长的茶缸子。"
王宝钏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又立刻抿住嘴。
她望着易大川后颈的碎发,那是昨晚加班时被图纸角刮乱的。"我去找杨广。"她突然站起来,蓝布衫下摆沾着豆汁儿的渍,"他在厂办管人事,多少能说上话。"
易大川刚要拦,她己经攥着布包往厂门走了。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拖出个摇晃的逗号。
他望着她背影消失在传达室门口,低头捡起脚边的碎煤块,在条凳上画了个齿轮——齿顶圆、分度圆、齿根圆,线条比图纸上的还清晰。
车间里的汽笛响了第二遍,易大川推开车间门时,正撞上文广坤涨红的脸。
胡图图把扳手摔在工作台上,铁家伙砸出的脆响惊得旁边的学徒缩脖子。"凭什么让我去一线?"胡图图扯着嗓子,"我代理科长都三个月了,转正文件早该下来!"
胡志明靠在机床边,手里转着游标卡尺:"就是,上回李副厂长还夸我借三轮车及时......"
"借三轮车是本分!"文广坤拍着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技术科的人就得懂技术!
上回给新铣床配刀具,你俩画的图纸让老周师傅改了八遍!"
胡图图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抄起桌上的零件图往地上一扔:"老周师傅?
他都快退休了!"图纸飘落在易大川脚边,他弯腰捡起,指尖摸到图纸边缘的毛边——那是被反复修改过的痕迹。
"大川,你说句公道话!"胡志明突然抬高声音,"你也觉得我们该去一线?"
易大川把图纸抚平,抬头时眼神平静得像车间里的冷却液。"该。"他说,"技术科的椅子,得坐得稳技术。"
胡图图的腮帮子鼓了鼓,正要发作,文广坤的怀表响了。"跟你们说不通!"他抓起外套往外走,"我找李副厂长去!"
车间的门"砰"地撞上,胡图图盯着文广坤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工作记录本,手指在"胡图图"那栏的岗位备注上片刻,突然抬头对胡志明挤了挤眼。
易大川低头翻着怀里的《材料力学》,书页间飘出张纸条——是易小川用铅笔写的:"哥,我今天学会算鸡兔同笼了,等你考上技术员,我给你煮鸡蛋。"他把纸条贴在胸口,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还有胡图图压低的笑声:"老文头走了,咱把明天的排班......"
暮色漫进车间窗户时,王宝钏推开了技术科的门。
她手里攥着揉皱的信纸,那是杨广刚给的——"考试名单己经报上去了,加人得厂长批"。
她望着易大川桌上摊开的课本,还有压在书下的齿轮草图,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窗外,胡图图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他正踮脚把什么东西塞进公告栏。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揣在怀里的工作记录本,封皮在夕阳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