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部办公室的暖气管发出"嘶嘶"轻响，易大川刚在调动申请上签完字，就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像敲在铁皮上的锤子，一下比一下急，首到"砰"地撞开虚掩的门。
刘海中踉跄着栽进来，蓝布中山装前襟沾着星点油渍，平时梳得油光水滑的背头乱成鸡窝。
他看见易大川坐在办公桌后，膝盖一弯就往下跪，却被桌角磕得闷哼一声："大川主任！
我错了！"
易大川放下钢笔，指节在桌面轻叩两下。
三个月前在厂子里，就是这个男人拍着胸脯说"我刘海中跟定你"，转头就把技术部新研发的夹具图纸塞给李德全——那天他在仓库角落捡到半支带"刘"字烟嘴的烟蒂，烟丝混着茉莉香，和刘海中总抽的"大前门"一个味儿。
"刘师傅这是做什么？"他起身虚扶，指尖却避开对方手腕，"地上凉，先起来说话。"
刘海中抓住他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我昨儿夜里翻来覆去想了一宿！
是我鬼迷心窍听了李德全的糊涂话，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回吧！"他眼眶泛红，唾沫星子溅在易大川手背，"我给您磕个头成不成？"话音未落就要低头，额头快碰着地面时被易大川用鞋尖轻轻拦住。
"刘师傅是老资历，"易大川抽回手，从抽屉里摸出包茶叶推过去，"降职是厂委会定的，我一个技术主任说了不算。"他垂眼翻着桌上的设备检测表，钢笔尖在"不合格"栏划了道深痕，"再说...您上个月往机修车间塞的那批旧轴承，现在还在车床里卡着呢。"
刘海中的脸瞬间煞白。
那批轴承是李德全让他以次充好，说是"给易大川找点麻烦"，他当时想着两边不得罪，没成想易大川竟查得这么细。
他喉咙发紧，扯着易大川的裤脚："我这就去把轴承换回来！
大川，我真知道错了！"
办公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郭婷婷抱着一摞报表进来。
这姑娘是技术部最年轻的技术员，上个月因为反对用旧轴承被刘海中当众骂"毛都没长齐"，此刻见地上跪着的人，报表"哗啦"掉了一地。
"刘主任这是演哪出？"她弯腰捡报表，声音里裹着冰碴子，"上个月在会议室说我'乳臭未干'的时候，可没见您这么软和。"她首起身子，突然伸手揪住刘海中的后领往上提，"起来！
技术部地板不是给人跪的！"
"小郭！"易大川皱起眉。
"川哥，"郭婷婷拽着人往门口拖，刘海中的中山装后领被扯得变了形，"上回他把您的设计图藏在工具箱里，害您找了三天三夜；上上个月他说我算错数据，当着全厂人的面撕了我的笔记——"她眼眶发红，"现在装可怜？
晚了！"
刘海中被拖到门口时还在喊："大川！大川你说句话啊！"
易大川走到窗前，望着那道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转身对郭婷婷说："下回注意分寸。"可他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带了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姑娘，倒把他不方便说的话都说了。
黄昏时分，易大川刚进家属院就闻见炖肉香。
贰大妈端着个蓝边瓷盆站在他家门口，刘海中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码着两瓶二锅头、半只酱鸭，还有包用报纸裹着的水果糖。
"大川啊，"贰大妈把瓷盆往他手里塞，"我刚炖了萝卜牛腩，给你和小川尝尝。"她挤眉弄眼地朝刘海中使眼色，"老刘家非说要给你赔个不是，你看这大冷天的——"
"婶子，您这是折我寿。"易大川接过瓷盆，目光扫过竹篮，"刘师傅太客气了。"
刘海中搓着冻红的手："大川兄弟，我让你婶子做了点吃食，也没别的意思...小川最近学习咋样？
我家那混小子前儿还说要找小川请教数学题呢。"
易大川望着他讨好的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
那会儿他刚当上技术主任，刘海中拎着两斤猪肉来拜年，也是这样堆着笑说"兄弟以后多提携"。
后来李德全许了他车间副主任的位置，这人转头就把他的设计思路透了底。
"小川在屋里写作业呢。"他侧身让开，"刘师傅要是真想赔罪...明儿去车间把那批旧轴承换了，比拎什么都强。"
刘海中的笑容僵在脸上。
贰大妈赶紧打圆场："瞧我这记性！
我家那煤炉子还没封，大川你留刘师傅喝口热水，我先走了啊！"她挎着空菜篮匆匆离开，脚步声在楼道里敲出急鼓。
屋里传来易小川喊"哥"的声音，易大川侧耳听着弟弟翻课本的响动，转头对刘海中说："天不早了，我得给小川做饭。"
刘海中攥着竹篮的手青筋凸起，最后把篮子往他怀里一塞："你留着用！
我...我走了。"他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煤铲，铁铲砸在地上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易大川蹲下身捡煤铲，余光瞥见刘海中的背影拐过楼角。
风卷着残雪掠过他后颈，他突然想起上午在车间听见的传闻——李德全最近总往供销科跑，跟上官飞龙走得很近。
厨房的窗户映出橘色灯光，易小川抱着课本探出头："哥，刘爷爷怎么来了？"
易大川把竹篮里的二锅头收进柜子最里面，抬头时正看见对楼窗户亮起一盏灯。
那是王大脚家，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窗前晃了晃，像根被风吹动的芦苇。
他关紧窗户，锅里的萝卜牛腩咕嘟咕嘟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