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五十,李德全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手指把蓝布工装的衣角绞出几道褶子。
他昨夜没睡踏实,后半夜盯着天花板数到第三十七只羊时,突然想起易大川上个月抱着改坏的参数表来找他时,袖口蹭在桌上的油渍——当时他拍桌子骂"工人别越界",现在那片油渍倒像块烙铁,烫得他后槽牙首打颤。
"李副厂长?"
门里传来杨勇的声音,李德全手一抖,差点撞上门框。
推开门,看见杨勇正低头翻着文件夹,钢笔帽咬在嘴里,桌角摆着半凉的搪瓷缸,水面浮着片没泡开的茶叶。
"坐。"杨勇头也不抬,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牛皮纸袋,"说说,王宝钏指控易大川骚扰的调查结果。"
李德全喉结动了动,屁股刚沾到木椅边就弹起来。
他想起保卫科老刘昨天抱着铁皮盒从技术部出来时,朝他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盒子里装着上个月的监控胶片,而王宝钏工牌在资料库亮了半小时的记录,此刻正躺在杨勇的文件夹里。
"杨...杨厂长,这事可能有误会。"他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额头,"王宝钏年轻,许是...许是弄错了。"
"弄错?"杨勇终于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钢刀,"技术科监控显示,她改参数表那晚在资料库待了半小时,而易大川那晚在车间修机床,有三个夜班工人能作证。
你上个月说'调查清楚了',查的是哪门子清楚?"
李德全的手帕攥成了团,指节泛白:"我...我也是听她一面之词,想着职工内部调解..."
"调解?"杨勇拍案而起,震得搪瓷缸里的水溅出来,"易大川是全厂最年轻的技术主任,上个月修好了停转三个月的主轴箱,现在正是赶制出口零件的节骨眼,你让他背骚扰的黑锅?"他抓起桌上的文件甩过去,封皮上"处分决定书"几个字刺得李德全眼睛生疼,"厂党委决定,你记大过一次,停职检查三个月。"
李德全踉跄着扶住桌角,处分书上的红章在眼前晃成一片:"杨厂长,我跟您干了十年,您...您不能这么对我啊!"
"十年?"杨勇扯松领口,声音陡然低下来,"十年前我在车间当组长,你帮着老厂长压下设备隐患报告,害王师傅断了三根手指。
那会儿你怎么不想着十年情分?"他抄起搪瓷缸灌了口凉茶,"下午去人事科签字,别让我再看见你在办公楼晃。"
李德全倒退两步,后腰撞在椅背上。
他望着杨勇重新埋首文件的侧影,突然想起昨夜在传达室听见的传闻——易大川的养父易中海,是杨勇在部队时的老班长。
原来从易大川拿着改坏的参数表找上门那天起,这局就布好了。
"叮——"
车间广播突然响起来,杂音里混着保卫科老刘的公鸭嗓:"全体职工注意,经调查,机修车间王宝钏捏造事实诬告技术主任易大川,现予以开除厂籍,档案移交街道。"
李德全浑身一震,抬头正看见王宝钏撞开办公楼的玻璃门冲进来。
她的蓝布围裙歪在肩上,发辫散了一半,脸上还沾着机油渍——显然是刚从车间跑过来的。
"李叔!"她扑到李德全跟前,指甲掐进他胳膊,"他们说我诬告,可你说过...说过会帮我担着的!"
李德全疼得倒抽冷气,下意识甩开她的手。
王宝钏踉跄着撞在墙上,抬头看见他眼里的躲闪,突然想起上周在职工澡堂,李德全塞给她那张改参数表时说的话:"小川那小子太扎眼,你去闹一闹,我帮你压着。"
"李叔?"她声音发颤,"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李德全扯了扯被她抓皱的衣襟,低头看表:"我还有事,你先回宿舍。"他绕过她往楼梯口走,听见背后传来抽噎声,像根细针戳着后颈——可他更怕杨勇从办公室里探出头,看见这出"叔侄情深"的戏码。
王宝钏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冷光,照得她工牌上的"王"字泛着青灰。
她忽然想起易大川昨天在车间修机床时的模样,袖口蹭着零件的亮斑,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对手。
李德全走到楼梯转角,听见身后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
他驻足片刻,摸出兜里的烟盒,发现烟丝早被汗浸得发潮。
正想点根烟压压惊,就看见王宝钏扶着墙站了起来,头发上沾着墙皮,眼睛红得像浸了血。
"李叔。"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过会帮我复职的,对吧?"
李德全把烟盒塞回口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当然,等我跟杨厂长说清楚...就帮你想办法。"
他转身下楼,靴跟敲在水泥台阶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
身后传来王宝钏吸鼻子的声音,混着走廊尽头的风哨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荡出回音。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易大川正站在车间二楼的窗户边,看着这一幕,手指轻轻敲了敲胸前的工作证——照片上的人眉目清冷,而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雪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