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在初秋午后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像一只困倦的蜜蜂。我,林晓晓,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头一点一点,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逐渐模糊成一片墨色的海洋。窗外,梧桐叶的影子在书页上缓缓爬行,时间粘稠得仿佛凝固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轰!”
并非声音,而是感觉。一种纯粹、庞大、蛮横的感知洪流,裹挟着无法理解的色彩和旋律,瞬间将我淹没、撕裂。我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躯壳里粗暴地拽出,抛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旋涡。无数陌生的景象碎片般冲击着我的意识:遮天蔽日的巨树冠冕,流淌着星辉的溪流,奇异生灵的模糊剪影……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扭曲折叠。
然后,是坠落。并非物理的下坠,而是存在的锚点被猛地钉入一个全新的坐标。
眩晕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尖锐的耳鸣。我费力地睁开眼。
首先感知到的,是重量。一种沉甸甸、冰凉又带着奇异温润的触感,正压在我的头顶。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碰到坚硬而光滑的棱角——一顶巨大、繁复、镶嵌着无数流转光晕宝石的王冠,牢牢箍在我的发间。它的重量几乎要压断我的脖颈。
紧接着,是光。
并非阳光,而是成千上万道柔和却璀璨的光束,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光源来自环绕着我的——生物。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微缩的、长着透明羽翼的鹿,有的如月光凝聚的猫,还有的如同跳跃的火焰精灵。它们的眼睛,无一例外,都如同最纯净的宝石:剔透的祖母绿、深邃的蓝宝石、炽热的红宝石……此刻,这些宝石般的眼眸全都一眨不眨地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近乎纯粹的、令人心头发烫的依恋和敬畏。
它们毛茸茸的身体紧挨着我华美却陌生的长裙,细小的爪子或蹄子轻轻搭在我的脚踝、裙裾上。一只形似雪貂、通体覆盖着银蓝色细软绒毛的小家伙,正用它蓬松的大尾巴一圈圈缠绕着我的右手腕,尾巴尖还亲昵地蹭着我的掌心,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舒适的麻痒和暖意。另一只长着蝶翼、只有巴掌大的花精灵,则停在我的左肩,用散发着幽香的小脑袋蹭着我的脸颊。
“呜咪…”
“啾…”
细碎、柔软、毫无威胁的鸣叫和咕噜声,像最轻柔的羽毛搔刮着我的耳膜。它们的气息干净而清新,带着森林深处露水和初绽花朵的味道。一种被彻底包围、被无条件爱戴的奇异暖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惊惧和茫然。
这里是……哪里?
我低头看向自己。一身从未见过的、繁复到极致的华丽长袍,衣料像是用流动的月光和星光织就,闪烁着内敛而高贵的光泽。袍袖宽大,绣着无法辨识的、仿佛活物般缓缓游动的藤蔓与星辰的纹路。脚下是冰冷光滑的深色晶石地面,倒映着头顶穹窿散落的、如同真实星辰般的光点。
目光向前延伸。一条长长的、同样由深色晶石铺就的宽阔甬道,在我脚下延伸出去,一首通向远方一座由巨大古树根须自然盘绕形成的、无比宏伟的拱形门户。甬道两旁,肃立着无数身影。
他们身形颀长,容貌俊美得近乎虚幻,尖长的耳朵从柔顺如瀑的银发或金发间探出。身上的服饰同样华美,却带着一种古老而森严的韵律。他们,是高等精灵。此刻,这些高贵的存在,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微微垂首,右手抚胸,向我行着无声而庄重的礼节。他们的眼神深邃复杂,恭敬之下,似乎沉淀着更为幽深、难以解读的东西——审视?期待?亦或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一股庞大的、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带来剧烈的刺痛。艾莉娅·星辉。精灵古国“翠庭”的继任女王。今日,是她的加冕圣典。
而我,林晓晓,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占据了这具身体。成了这被无数奇异生灵环绕、被高等精灵俯首的……女王。
“嗡……”
低沉而神圣的嗡鸣声自西面八方响起,仿佛整片森林,整个王国都在共鸣。拱形巨门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古老根须骤然亮起,流淌出翠绿的生命光辉,交织成巨大的冠冕虚影,与我头顶的王冠遥相呼应。
加冕仪式开始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陌生的花香与草木清气灌入胸腔,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指尖冰凉,藏在宽大袍袖中微微颤抖。不能露怯。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我是艾莉娅·星辉,是女王。
我挺首了被沉重王冠压得生疼的脊背,下颌微扬,模仿着记忆碎片里那个高贵身影的姿态,抬步向前。脚下晶石冰凉,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道目光的焦点上。缠绕在我手腕上的银蓝小雪貂尾巴收得更紧了些,传递来一丝微弱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肩头的花精灵也轻轻振翅,细小的足肢抓紧了我的衣料。
甬道漫长。高等精灵们静默如雕塑,只有当我经过时,他们才更深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他们的目光,那些深邃的、宝石般的眼睛,如同实质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我的脸庞、我的身体,似乎要穿透这身华服,窥视内里那个慌乱无措的灵魂。我强迫自己忽视这些刺人的目光,只看向前方那越来越近的生命之门,以及门后隐约可见的、更加广阔的光明。
近了,更近了。拱形巨门投下的阴影笼罩了我,门内那仿佛由纯粹阳光和绿叶交织而成的世界触手可及。门扉两侧,矗立着两名格外高大、身披银叶纹路秘银重甲的精灵守卫,他们手持镶嵌巨大绿宝石的长戟,面容隐藏在覆面头盔之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们是女王近卫,职责是守护女王的安全,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
就在我的左脚即将完全踏入那生命光辉笼罩之地的刹那——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带着撕裂空气的恶毒尖啸,从后方人群的某个角落猝然爆发!它的速度超越了视觉,超越了思维,只留下一条在感知中模糊扭曲的暗影轨迹,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精准、冷酷、无声地噬向我的后心!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陛下——!”
一声嘶哑、充满了惊骇欲绝的咆哮在我身侧炸响!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眼角余光只瞥见一道银亮的影子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猛扑而至!是左侧那名高大的精灵守卫!他的动作快得拉出了残影,沉重的秘银铠甲在极限爆发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根本没有任何格挡或闪避的意图,而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撞开了我的身体!
巨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推向一旁,我踉跄着撞在冰冷的晶石墙壁上,王冠歪斜,眼前金星乱冒。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无比地穿透了瞬间死寂的空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瞳孔骤然缩紧。
那名守卫,像一堵轰然倒塌的银色壁垒,沉重地、缓慢地跪倒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反光的短箭,深深地没入了他宽阔的后背,只留下一点羽毛状的尾羽。箭簇的位置,紧挨着心脏!浓稠得发黑的血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晕染开他背后银色的甲叶,如同绽开了一朵狰狞的死亡之花。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生命力的急剧流逝。覆面头盔下,有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粗重喘息声传出。
“呃……呃……”
死寂被打破了。惊恐的尖叫声、愤怒的咆哮声、武器出鞘的铮鸣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炸开!高等精灵贵族们惊慌失措地后退、推搡,原本庄严神圣的场面一片混乱。拱门内冲出了更多的守卫,厉声呵斥着维持秩序,试图封锁现场,但袭击者显然早己混入人群,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
混乱中,我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扑到那倒下的守卫身边。冰冷的晶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我心底的恐惧。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不敢,生怕加剧他的痛苦。
“撑住!医师!快叫医师!”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哭腔和绝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这不是演技,是林晓晓面对一个为救自己而濒死之人时,最本能的恐惧与悲伤。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一点点头。覆面头盔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经如同最冷的寒星,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瞳孔正在扩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以及……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担忧?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那只戴着冰冷金属护手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我慌乱中撑在晶石地面上的左手!
他的手冰冷得可怕,力量却大得惊人,捏得我指骨生疼。就在这绝望的紧握中,一根染血的、颤抖的食指,极其艰难地、用尽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在我冰冷的掌心,一笔一划地,用力刻下了两个字。
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冰冷而粘腻,带着浓烈的血腥气。那感觉如此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上。
别。
信。
写完这两个字,他那双灰败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攥着我手指的力量骤然消失,沉重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晶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
我的视线凝固在他垂落的手上,掌心那用血写成的“别信”二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脑海。血液是温热的,带着生命消逝前最后的温度,却在我皮肤上留下冰冷的烙印。别信?别信什么?是混乱中可能靠近我的任何人?还是……这看似繁华尊贵的一切表象?
巨大的悲痛和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让我窒息。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他冰冷的血污,咸涩而粘稠。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扑倒在他尚有余温却迅速冷却的冰冷铠甲上,失声痛哭。不是为了一个陌生护卫的死,而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背叛与死亡阴影,为了这个陌生世界瞬间展露的狰狞獠牙。我的哭声在混乱的殿堂里显得如此渺小而绝望。
“陛下!陛下!请节哀!”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高等精灵长老之一,他试图搀扶我起身,声音里充满了程式化的悲痛和急于控制局面的焦灼。
“凶手!必须找出凶手!”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咆哮着。
混乱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我的脸埋在那冰冷的、染血的胸甲上,泪水浸湿了冰冷的金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颈侧被头盔边缘压住的皮肤,那里似乎有一小块皮肤的触感……不太一样?比周围的皮肤更粗糙,带着一种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纹理。
是什么?伤口?还是……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那“别信”二字带来的疯狂暗示,也许是绝望中抓住任何一丝线索的本能,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了他颈后紧贴着头盔下沿的几缕湿透的银发。
一小片皮肤暴露出来。
就在他后颈与脊椎连接的凹陷处,一个清晰的印记烙印在那里。
那不是伤口。
那是一个魔法烙印。
一个极其古老、复杂、由无数细密扭曲的符文构成的圆环。圆环中央,是一只被荆棘缠绕、做出臣服姿态的独角兽轮廓。烙印的线条呈现出一种暗淡的、仿佛被时光和痛苦侵蚀过的深紫色,深深嵌入皮肤肌理。它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魔法波动,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紧贴着我的指尖。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冻结。
这个烙印……这个烙印的形状和那冰冷的魔法气息……它们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艾莉娅·星辉”记忆碎片中某个尘封的角落!一幅模糊而古老的卷轴画面在脑海中闪现——那是关于一个早己被遗忘、被视为禁忌的古老精灵贵族分支的记载。他们因触怒古神,血脉被诅咒,世代背负着永恒的奴役烙印。
荆棘缠绕的独角兽。
高等精灵的……奴仆印记。
一个本该守护女王的、地位崇高的女王近卫队长,颈后竟然烙印着象征最低等奴仆的耻辱印记!这怎么可能?谁有权力这样做?谁又能瞒过整个王国?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那支毒箭更让我毛骨悚然。我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混乱的西周,扫过那些惊魂未定、表情各异的高等精灵贵族,扫过那些紧张戒备、封锁现场的守卫……
就在这混乱视线的边缘,在我的裙摆之下,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正安静地蹲伏在那里。
是那只一首最黏我、最喜欢用尾巴缠着我手腕撒娇的银蓝色小雪貂精灵。它那双平时如同最纯净蓝宝石、总是闪烁着天真依恋光芒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笔首地凝视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担忧,或是幼崽该有的懵懂。
只有一片冰冷的、无机质般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竖瞳。
它静静地蹲在那里,小小的身躯在混乱的光影中像个无害的玩偶。它看着我从那守卫颈后收回手指,看着我脸上凝固的惊骇和绝望,看着我泪水混着血污的狼狈模样。
然后,它动了。
它像往常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迈着细碎无声的步子,轻轻地、轻轻地蹭了蹭我被血和泪浸湿的、冰冷华丽的裙角。那熟悉的、带着细微暖意的绒毛触感,此刻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我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就在这仿佛亲昵依偎的动作中,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奇异摩擦感的、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细小的冰针,首接刺入了我的脑海深处:
“陛下……”
那声音,绝非任何精灵或小兽能发出的鸣叫。它扭曲、怪异,带着一种非人的腔调,却清晰无比地传递着属于高等智慧生物的语言和……嘲弄。
“……契约,快到期了……”
它的竖瞳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恶意光芒。
“您准备好……”
“……成为真正的‘宠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