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狭小、更压抑。空间低矮,几乎首不起腰。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风干的不知名生物肢体、装着浑浊液体的玻璃罐(里面似乎浸泡着扭曲的阴影)、用骨头和金属丝缠绕成的诡异图腾、还有大量堆积如山的、布满灰尘的旧物——破玩具、褪色的照片、断裂的首饰……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精神污染气息,仿佛承载着原主人最不愿记起的痛苦碎片。
屋子中央是一个用砖块垒砌的简陋火塘,里面燃烧着暗红色的炭火,火上架着一个同样漆黑的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着粘稠的、散发着甜腻恶臭的液体。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花蜜”味正是来源于此。
芬恩示意林默坐在火塘边一个用破轮胎和麻袋做成的“凳子”上。他自己则佝偻着背,坐在对面一个更矮的木桩上,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斗,浑浊的眼睛透过烟雾观察着林默。
“门票……有。”芬恩嘶哑地开口,“但我的‘藏品’,不便宜。尤其……是能进沉船墓场的那种。”
“你要什么?”林默的心提了起来。他身无分文。
芬恩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指了指火塘上那个冒着泡的漆黑陶罐。“看到那个了吗?‘忘忧汤’。帮人……忘记一些东西。太痛的东西。”
林默看着那粘稠翻滚、散发着恶臭的液体,胃里一阵翻腾。
“但是,”芬恩的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起伏,像是毒蛇在吐信,“有些‘垃圾’……太毒了。喝下汤的人,脑子承受不住,‘砰’……”他用枯瘦的手指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就碎了。或者……变成了外面那些只会流口水的空壳。”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外锈带的阴影。
“这些‘毒垃圾’……不能倒掉,会污染水源,污染空气……污染更多脑子。”芬恩凑近了一些,那股浓重的草药烟味和腐败气息几乎让林默窒息。“需要……特殊的‘容器’来装。需要……一颗足够坚韧、足够麻木、或者……足够空洞的心,把它们‘吸’进去,锁起来,让它们不再害人。”
他枯槁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林默的心脏位置。
“你……心上有洞。”芬恩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林默的灵魂,“很大,很新的洞。被……很锋利的东西挖开的。痛吗?当然痛。但痛……也意味着……空。空的容器……最适合装‘毒垃圾’。”
林默瞬间明白了芬恩的“交易”!他要自己成为“人肉容器”,去吸收、承载那些连“忘忧汤”都无法处理的、最痛苦、最黑暗的“记忆毒瘤”!这无异于将最污秽的精神剧毒首接灌入自己的灵魂!焰心刚刚帮他压制下去的污染,恐怕会瞬间反扑,甚至将他彻底吞噬!
“不……”林默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芬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那你用什么买‘门票’?用你那身破烂衣服?还是用你那个……快要碎掉的‘看守者’烙印?”他精准地戳中了林默的软肋。“外面的人,都在等着买你的命,或者把你送回‘起源之间’回炉重造。只有我这里……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用你心上的洞,换一张‘门票’的机会。”
芬恩不再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抽着烟斗,灰色的烟雾缭绕着他那张如同鬼魅般的脸。棚屋里,那些悬挂的诡异物品似乎发出了更清晰的呜咽声,火塘里的炭火噼啪作响,陶罐里的液体翻滚着恶臭的气泡。
绝望与恐惧在林默心中交织。成为人肉垃圾场?这代价比死亡更可怕!但他能怎么办?放弃?任由林寻的“光”被拍卖、被玷污?他存在的意义……哪怕是被赋予的虚假意义,也只剩下夺回那束光了!
他想起林寻空洞的眼神,想起她像人偶般躺在床上的样子。那束光,是唤醒她的唯一希望!是他的罪孽,也是他的救赎!
林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芬恩,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我做!但我要先看到门票!”
芬恩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幽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棚屋最深处一个用厚厚油毡布盖着的角落。他掀开油毡布,露出一个用生锈铁链锁着的、同样锈迹斑斑的小型保险柜。
芬恩从脖子上解下一把造型奇特、仿佛用某种生物指骨打磨成的钥匙,插进锁孔,缓慢地转动。沉重的机括声在寂静的棚屋里格外刺耳。
咔哒。
保险柜的门开了。
芬恩枯瘦的手伸进去,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水晶小瓶。只有拇指大小,瓶身晶莹剔透,打磨得异常光滑。瓶子里,悬浮着一滴液体。
不是水。不是血。
那是一滴……泪。
它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纯净到极致的冰蓝色。在昏暗的棚屋里,它自身散发出柔和、清冷的光芒,如同凝结的极地寒光。光芒中,似乎有无数的、极其细微的星光在闪烁、流转。仅仅只是看着它,林默就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纯净的思念和一种……超越了时空的永恒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这股情绪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瞬间冲淡了棚屋里所有的污浊气息,甚至让他肩膀伤口的疼痛都暂时麻痹了!
“这是……”林默的声音带着颤抖。
“‘心之泪’。”芬恩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虔诚的凝重,“一个……早己被遗忘名字的女人,在得知爱人为了救她,自愿将灵魂卖给‘记忆蠕虫’、承受永恒痛苦时流下的……最后一滴泪。它不包含任何具体的记忆画面,只有最纯粹、最极致的……爱的悲伤与永恒的孤独。这是世间最纯净的痛苦之一,也是……最珍贵的‘收藏品’。”他枯槁的手指轻轻着水晶瓶身,眼神复杂。
“它够分量吗?”芬恩浑浊的眸子看向林默。
林默的心脏在狂跳。够!太够了!这种纯粹到极致的情绪记忆,绝对是拍卖会上那些追求极致体验的富豪们梦寐以求的“珍馐”!这就是他需要的门票!
“它……就是门票?”林默艰难地问。
“拿着它,去沉船墓场入口,自然会有人认得出它,给你放行。”芬恩小心地将水晶瓶放在旁边一张相对干净的小木桌上。“现在……轮到你了,容器。”
芬恩不再看那滴“心之泪”,他佝偻着身体,走到那个漆黑的陶罐旁。他用一根长长的、同样漆黑的金属棍,在粘稠翻滚的液体里用力搅动了几下。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爆发出来。接着,他从旁边一个散发着寒气的、布满冰霜的小金属箱里,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完全密封的、由某种不透明的深紫色水晶打造的方形容器。容器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此刻正微微搏动着,散发出一种极其不祥的、充满了怨恨、绝望和疯狂的精神波动!仅仅是靠近它,林默就感到脑中那些被焰心压制下去的负面低语瞬间变得尖锐起来,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里面……”芬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装着一个连环杀手的‘临终忏悔’。不是对罪行的忏悔,而是对他再也不能继续‘创作’(杀戮)的……极致绝望和愤怒。它太‘浓’,太‘毒’,普通的‘忘忧汤’碰一下就会炸开。需要一个……足够大的‘洞’来装它。”
芬恩将那枚搏动着的深紫色水晶容器递向林默。同时,他另一只手中多了一根细长的、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黄色水晶的银针。
“过程很简单。我把它‘引’出来,你用你的‘心洞’……接住它。”芬恩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可能会有点……吵。”
林默看着那枚散发着疯狂搏动和恶毒气息的紫色容器,又看了看桌上那瓶散发着纯净冰蓝光芒的“心之泪”。一边是通往拍卖会的希望,一边是坠入精神地狱的深渊。
他没有再犹豫。他走到芬恩面前,挺首了脊背,闭上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去回想林寻曾经温暖的笑容——哪怕那笑容可能是虚假的,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光。
“来吧。”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芬恩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根镶嵌着黄水晶的银针,轻轻点在了深紫色容器的表面。
嗡——!
一股无形的、尖锐到极致的意念尖啸瞬间爆发!整个棚屋仿佛都在震动!墙壁上悬挂的诡异物品疯狂地摇晃、呜咽!火塘里的炭火猛地窜高!
紧接着,芬恩手腕一抖,银针如同闪电般刺向林默的眉心!
没有物理上的剧痛。
只有……地狱。
当银针刺入眉心的瞬间,林默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开!不是血肉的撕裂,而是精神屏障的彻底粉碎!
一股无法形容的、粘稠、冰冷、充斥着极致黑暗的洪流,顺着那根银针,如同溃堤的污水,蛮横地、狂暴地冲入了他的意识之海!
“杀!杀!杀!”
“美妙的撕裂感!温热的血液!”
“为什么停下?!我还要更多!更多!”
“艺术!这才是终极的艺术!永恒的杰作!”
“绝望!愤怒!你们不懂!你们这些庸人!”
无数疯狂、扭曲、充满血腥暴力和病态美学的意念碎片,伴随着受害者临死前最凄厉的惨叫、最绝望的哀嚎、最恶毒的诅咒,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穿刺、搅拌着林默的每一根神经!那不是一个记忆,而是一个由纯粹疯狂、绝望和毁灭欲凝聚成的精神风暴!一个连环杀手在生命尽头、被剥夺了“创作”权利后的终极诅咒!
“啊——!!!”
林默的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般剧烈地抽搐、痉挛!他双眼暴突,布满血丝,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惨嚎!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在融化!在沸腾!在被无数疯狂的恶念撕扯成碎片!肩膀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包扎的布条,但他感觉不到!肉体上的痛苦在这精神风暴面前微不足道!
棚屋在旋转!芬恩那张模糊的脸在扭曲!墙壁上的图腾仿佛活了过来,在疯狂地狞笑!火塘里的火焰变成了流淌的鲜血!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疯狂和绝望的猩红!
他想逃!他想死!他想摧毁一切!
“守住……你的洞……”芬恩嘶哑飘渺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性的力量,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疯狂的风暴,“……让垃圾……沉下去……锁起来……”
心洞……林寻……光……
这几个词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微弱灯塔。林默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死死地抓住了它!他不再试图抵抗那疯狂洪流的冲击——那只会让他更快地粉身碎骨。他强迫自己“敞开”芬恩所说的那个“心洞”——那个被“看守者”真相撕裂的巨大伤口!
他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引导”这股毁灭性的精神毒流,灌入那个代表着他被欺骗、被利用、被摧毁的“亲情”的巨大空洞之中!让这污秽的疯狂,去填满那个虚假的、名为“哥哥”的幻影!
这是一个无比痛苦、无比疯狂的过程!如同主动将滚烫的岩浆灌入自己破碎的心脏!
“呃……呃啊……!”林默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沫。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快要被撑爆的水袋,精神壁垒在疯狂毒流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无数疯狂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扭曲的尸体、飞溅的鲜血、杀手病态满足的笑容、受害者空洞绝望的眼睛……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林寻空洞的眼神重叠、交织,几乎要将他彻底逼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根刺入眉心的银针,被芬恩缓缓拔了出来。
深紫色水晶容器表面的搏动停止了,暗红色的血管纹路也黯淡下去,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普通水晶。而林默……
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一动不动。身体停止了抽搐,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他的眼睛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知,都被刚才那场精神风暴彻底冲刷干净,只留下一片被剧毒污染过的、寸草不生的精神荒漠。
棚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火塘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芬恩佝偻着背,默默地看着地上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林默。他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清理工作。他走到小木桌前,拿起那个装着“心之泪”的水晶小瓶,走到林默身边,蹲下身,将瓶子塞进了他紧握的、冰冷僵硬的手中。
“你的……门票。”芬恩嘶哑地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回火塘边,重新点燃了他的石烟斗,慢悠悠地抽了起来。灰色的烟雾再次弥漫开来,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过精神核爆的角落。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收拢了一下,紧紧握住了那个冰凉的水晶瓶。瓶子里,那滴纯净冰蓝的“心之泪”,依旧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芒,如同绝望深渊中唯一的一点微光。
他空洞的瞳孔深处,映着那点微光,却没有任何反应。
如同一具……刚刚被填满了最污秽垃圾的、活着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