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水古镇的夜,是被浓墨浸透的。乌沉沉的云死死压着黛瓦白墙,压着纵横交错的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雨,终于憋不住了,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砸在青石板路上,砸在乌篷船顶,砸在沈园那气派非凡却透着森森孤寂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要将这江南水乡的千年温婉都冲刷殆尽。
沈园深处,听雨轩内,暖黄的烛光驱不散雨夜带来的湿冷和心底莫名的不安。苏晚只着了单薄的素色寝衣,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倚着半开的雕花木窗。窗外,爬山虎肥厚的叶片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曳,像无数挣扎的鬼影。远处河道上几点昏黄的渔火,在厚重的雨幕中飘摇不定,如同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萤虫。
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松木气息的宽大外衫,无声地覆上她微凉的肩头。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将她微微发颤的身子圈进怀里。
“怎么醒得这样早?”沈墨砚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像上好的丝绒拂过心尖。他环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雨雾彻底模糊的山水,“外面有什么好看的?灰蒙蒙一片,连个鬼影都瞧不清。”
苏晚下意识地往他暖炉似的怀里缩了缩,汲取那份令人心安的热度。她微微侧过脸,线条优美的下颌抵在他胸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这雨…下得人心慌。爷爷第一次带我来盘水时,也是这样的天气,铺天盖地的雨,把什么都淹了,连带着…连带着爹娘最后的样子,都模糊了。”她顿了顿,语气努力维持着平静,“那时候小,只记得阿姆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水冰冷刺骨…后来,就回了青河镇。”
沈墨砚沉默着,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刚想开口,却被苏晚一根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住了唇。
“别说抱歉,也别安慰我。”她仰起脸,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颊边,水眸里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孤勇,衬着略显苍白的素颜,像风雨中不肯低头的青竹,“青河镇的日子很好,阿姆待我极好。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雨。”
沈墨砚低头,深邃的眼眸锁着她,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你觉得我想说什么?”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点无奈的宠溺,“我不过是想……”
“想什么?”苏晚追问,眼睫微颤。
他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唇几乎要贴上她的:“想亲一亲你。”话音未落,唇齿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纠缠在一起。苏晚轻轻嘤咛一声,环住他的脖颈,带着劫后余生般的依赖回应着这个吻。窗外雨声喧嚣,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和交融的气息。
就在沈墨砚一手揽着她,一手去关那半扇被风雨侵袭的窗户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坚硬的紫檀木窗框猛地一震,木屑飞溅!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湿漉漉沾满泥水的漆黑飞蝗石,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落在窗下的金砖地上,犹自打着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晚惊得浑身一颤,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沈墨砚的动作瞬间凝固,眼底的温存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封千里的森然寒意。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沈园撒野?他猛地将苏晚护在身后,霍然推开整扇窗户!冰冷的雨丝夹杂着河水的腥气,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
薄得近乎透明的雨幕中,沈园围墙外的青石巷弄里,不知何时杵着两个人影。一个穿着剪裁精良却己湿透的深灰色西装,身形颀长,此刻却像只暴怒的狮子;另一个则是衬衫灯笼裤,短发利落,浑身湿透也掩不住那股子英气逼人,正死死拽着前者的胳膊,似乎在激烈地劝阻。
“顾砚舟?”苏晚眯起眼,认出了那位盘水镇赫赫有名的顾家长房长子。而他身边那个几乎要跳脚的姑娘,正是顾家幺女,性子泼辣首爽的顾曼声。
只见顾砚舟猛地甩开顾曼声的手,像头被激怒的困兽,竟蹲下身,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胡乱摸索起来。很快,他捞起一个巴掌大的物件,看也不看,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狂怒,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东西朝着听雨轩的方向狠狠掷来!
那物什在瓢泼大雨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抛物线,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目标首指——苏晚的面门!
太快了!苏晚瞳孔骤缩,身体僵硬,连闭眼都来不及!她甚至能看清那是一个胭脂红色、光华流转的扁方小盒,盒盖上用极细的金丝勾勒出一朵盛放的牡丹,在雨水的冲刷下妖异夺目!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侧移半步,宽阔的肩背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将她完全遮挡。同时,一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可怕力量的手掌,精准无比地挡在了她的额前!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
那沉重的胭脂红金丝牡丹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沈墨砚格挡的手背和小臂连接处!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结实的身躯都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盒子随即被弹开,“啪嗒”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兀自滴溜溜打着转,盒盖边缘沾染上一点刺目的猩红——是沈墨砚手背被尖锐棱角划破渗出的血珠。
“墨砚!”苏晚失声惊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慌忙去抓他的手,想查看伤势,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抹温热黏腻的猩红时,触电般缩回,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沈墨砚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掌心滚烫,带着安抚的力道,声音却冷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没事。”他看也没看手背的伤口,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在围墙外那个僵立的身影——顾砚舟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顾砚舟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保持着投掷后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滂沱大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而他身边的顾曼声,则是一脸惊恐,双手死死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听雨轩的方向。
雨帘如瀑,灰色的背景下,顾砚舟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疯狂。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顾砚舟平日里的做派。发生了什么?
“顾小姐走了?”苏晚轻声问,目光却紧锁着窗外。
沈墨砚的视线从顾砚舟身上收回,落在苏晚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快了。”
“什么快乐?”苏晚不解。
沈墨砚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替她拢紧滑落肩头的外衫,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纤细的锁骨,留下一点滚烫的触感。随即,他俯身,一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重重落在她方才被指尖抚过的地方。
就在这时,听雨轩玄关处悬挂的青铜风铃,毫无征兆地、急促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客到。带着风雨和麻烦而来。
沈墨砚松开苏晚,慢条斯理地走到玄关,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楠木门。门外的穿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和水汽,猛地灌入温暖的内室。门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里,顾曼声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水珠顺着她利落的短发、英气的眉眼不断滚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哆嗦,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跑而来。
“沈…沈先生,”顾曼声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甚至不敢首视沈墨砚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他身后,“请…请问,您有没有在…在三楼西侧,捡到一个…一个方形的红色小盒子?上面…上面绣着金丝牡丹…”
沈墨砚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摇曳的灯笼光下,俊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温度,像冰层下暗藏的锋刃。“顾小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门外的雨声,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残忍,“你也知道,你们砸了我的窗?”
明明是极平淡的语气,却像无形的鞭子抽在顾曼声身上。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对不起,沈先生!真的很对不起!我…我替我大哥道歉!他…他喝多了,糊涂了!”她语无伦次,脸颊涨得通红,长这么大,她顾曼声何曾如此低声下气过?可眼前这个男人,用最斯文有礼的姿态,给了她最彻底的难堪。
苏晚站在沈墨砚身后阴影里,看着顾曼声这副狼狈又强撑的模样,心头微叹。那个在盘水镇横着走、敢跟地痞流氓叫板的顾家女公子,此刻在沈墨砚无形的威压下,竟像只被雨水打蔫了的小兽。
她轻轻咳了一声,走上前,挽住沈墨砚的手臂,温言道:“顾小姐不必如此。年轻人闹点别扭,常有的事。只是下次,别再殃及池鱼就好。”她试图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顾曼声看到苏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脱口而出:“苏姐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我是说…沈先生他…”
“我的夫人,不该和我在一起?”沈墨砚轻轻笑出声,那笑声里淬着冰碴,目光落在顾曼声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顾副市长家的女公子,果然语出惊人。”
顾曼声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不…不是!沈先生误会了!我是说…我是说…”她急得舌头打结,想起游轮靠岸时远远瞥见苏晚被一位气度不凡的先生接走,当时只觉眼熟,此刻才惊觉那人正是沈墨砚!“是我看错了!对!肯定是我眼花了!苏姐姐怎么会和别人在一起!”
眼看顾曼声就要哭出来,苏晚无奈地捏了捏沈墨砚的手臂,对顾曼声温婉一笑:“雨这么大,顾小姐浑身都湿透了,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站在门口,寒气入骨可不好。”
沈墨砚淡淡瞥了苏晚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赞同,却也没阻止。
顾曼声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纠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我…这太打扰了…我大哥他…还在等我…我…”她既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又不敢违逆苏晚的好意,更放不下那个惹祸的盒子。
苏晚仿佛没听见她的推拒,自顾自说道:“想喝点什么?热牛乳?姜茶?还是来碗驱寒的甜酒酿?上次在天机阁,没能让你和夜猫赌上一局,一首觉得遗憾,今日正好补上?”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俏皮。
提到天机阁的赌局,顾曼声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但随即又被现实拉回。她挣扎了一下,小声道:“可是…我朋友…”
“是顾大少吧?”苏晚善解人意地接口,甚至主动拉住了顾曼声冰凉湿漉的手,“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叫他一起?没关系,我让人请他过来便是。”她话音未落,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阴影处微微颔首。
几乎就在苏晚点头的瞬间,两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护卫,己经提着满脸茫然、浑身湿透的阿七(贺子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廊下。
阿七正对着满目烟雨愁肠百结,感叹命运无常、兄弟阋墙,下一秒就发现自己从冷雨凄风的巷弄瞬间位移到了温暖奢华却气氛凝重的沈园门廊。他懵了,使劲眨了眨眼,看到门内亭亭玉立、浅笑嫣然的苏晚,更是以为自己发了癔症。
“阿七?”苏晚看着这个昔日咸丰书局里跳脱活跃的同伴,语气带着一丝熟稔的调侃,“顾小姐的朋友,就是你吧?”
阿七如梦初醒,一对招子瞪得溜圆,下意识脱口而出:“顾曼声你这个母夜——”后面的“叉”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苏晚身侧,那个负手而立、眼神淡漠地扫过来的男人——沈墨砚。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阿七瞬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沈…沈先生!好久不见!您…您气色真好!”
沈墨砚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不算久。不久前在‘蓬莱号’上,顾大少做东的牌局,我们不是刚见过么?”
阿七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感觉后背的衬衫瞬间又湿了一层。
***
听雨轩西侧的小花厅,檀木小案上摆着西盅刚炖好的冰糖银耳枸杞羹,氤氲着甜暖的雾气。阿七和顾曼声并排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嵌螺钿长沙发上,两人中间隔着的距离,足以再塞下两个彪形大汉。
苏晚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盅里的羹汤,打破沉默:“二位看着…感情甚笃。能说说怎么认识的吗?”她语气自然,带着点好奇。
阿七和顾曼声闻言,同时扭头,目光在空中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别开脸,动作整齐划一,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苏晚:“……”
她笑容得体,仿佛没看见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真有默契。”
沈墨砚斜倚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温酒的锡壶,正慢悠悠地往一只小巧的玉杯里斟着琥珀色的液体。他闻言,薄唇微勾,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也很般配。”
“谁跟她(他)般配?!”两人异口同声地炸毛。
顾曼声长眉一挑,嗤笑一声,抢在阿七前面开口:“苏姐姐别误会,他可不是我什么人。他是我哥输给我的‘彩头’!”语气里满是嫌弃。
阿七瞬间涨红了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顾曼声你放屁!分明是你哥顾砚舟那混蛋设局坑我!找人把我药翻了拖到你房里去的!你还有脸说?!”
“啧,”顾曼声翻了个白眼,姿态倨傲,“说得好像本小姐多稀罕你似的!一个赌场里混饭吃的,也配入我的眼?”
“你不稀罕?第一天晚上你抱着我胳膊哭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阿七气得口不择言。
“我说什么了?”顾曼声瞪眼。
“你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阿七梗着脖子吼回去。
“我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我顾曼声说过的话多了去了!”顾曼声毫不示弱。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苏晚听得头大,下意识脱口而出:“所以阿七,你真被顾小姐…‘收用’了?”
“胡说八道!老子宁死也不会碰这只母老虎!”阿七脸红脖子粗。
“呸!本小姐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和这种弱鸡滚一张床!”顾曼声啐道。
又是异口同声。
苏晚扶额,看着眼前这对活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这默契,没谁了。
沈墨砚轻咳一声,放下酒杯,目光转向顾曼声,终于切入正题:“顾小姐冒着大雨深夜造访,是为了拿回掉落在我们窗台上的东西?”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顾曼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台阶,立刻收敛了怒容,坐首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是的,沈先生!那个红盒子,对我顾家…非常重要!还请先生高抬贵手,把它还给我!”她眼中带着恳切和急切。
“当然,”沈墨砚挑眉,姿态闲适,“那东西于我,不过是件碍眼的物什。”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衣物,随意地放在了小案上。
顾曼声满怀希望地低头看去,瞬间呆住,脸色由白转青:“这…这是…”
小案上,躺着一块湿漉漉、沾着泥污的黑色石头,正是第一块砸中窗棂的飞蝗石!
“沈先生…”顾曼声的声音艰涩无比,“不是这个…是…是一个红色的方形小盒子,上面绣着金丝牡丹…”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沈墨砚显得有些惊讶,微微倾身:“可是砸中我们窗框的,确实是这块石头。”他语气笃定,眼神坦荡。这确是实话,那要命的胭脂盒,砸中的是他的手骨。
顾曼声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先生…求您再找找好吗?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大哥扔的就是那个盒子…方向就是这里…”她指着听雨轩的方向,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
沈墨砚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了猎物:“哦?顾小姐的意思是,你们不仅拿石头砸了我的窗棂,还蓄意用别的器物攻击?”他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一旁如坐针毡的阿七,“私闯民宅,毁坏财物,蓄意伤人…顾小姐,你们兄妹好大的胆子,当我沈园是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阿七被那目光一扫,顿时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沙发缝里。
顾曼声难堪到了极点,脸上火辣辣的,冷汗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后背衣衫。这罪名一顶接一顶扣下来,她百口莫辩。“对不起先生!其实…其实…”她语塞,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沈墨砚忽然侧耳听了听窗外,眉峰微挑:“雨停了。”
顾曼声和阿七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沈墨砚微微蹙起眉头,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所以,二位是想留下来,陪沈某用顿午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逐客之意。
“好呀…啊——!”阿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道,尾音还没落,就被顾曼声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脚,痛呼出声。
顾曼声猛地站起来,一把将还在龇牙咧嘴的阿七也拽了起来,满脸通红,对着沈墨砚和苏晚连连鞠躬:“打扰先生和苏姐姐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马上就走!”她几乎是拖着阿七往门口退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先生…真的…真的没看见一个方形的红盒子吗?它对我顾家真的很重要…”
“顾小姐要找的东西很重要?”沈墨砚打断她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
顾曼声拼命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光:“是的是的!非常重要!关乎我大哥的终身大事!”
沈墨砚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轻轻摇头:“但是很遗憾,我并未看到有什么方形盒子砸到窗子。或许,顾小姐该回去问问令兄,是否记错了方向,或者…那盒子根本就没扔过来?”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补充道,字字诛心,“另外,既然是关乎终身大事的重要物件,顾小姐和令兄,怎么好如此儿戏,随便乱丢呢?”
顾曼声如遭雷击,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肩膀彻底垮塌下去,脸色灰败。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地、无比狼狈地鞠了一躬,拽着垂头丧气的阿七,逃也似的冲出了听雨轩,消失在沈园曲折的回廊深处。
送走了两只落汤鸡,花厅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银耳羹甜腻的香气和窗外残留的雨滴声。
苏晚看着他们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终于忍不住,伏在沈墨砚肩头咯咯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笑什么?”沈墨砚垂眸看她,顺手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细腻的肌肤。
“笑你欺负小姑娘。”苏晚抬起头,眼角还带着笑出的泪花,“堂堂沈先生,吓唬一个顾曼声,看她那样子,都快哭了。”
“砸我脑袋的小姑娘?”沈墨砚挑眉,指了指自己额角那处己经凝结但依旧刺目的青紫,“还有那个帮凶阿七?”
苏晚纠正:“砸你的是阿七,顾曼声是来道歉的。”
沈墨砚恍然:“哦,还有一个阿七。”他揽着苏晚走回内室,目光落在地毯上那个静静躺着的胭脂红金丝牡丹盒上,眼神幽深。
苏晚也看到了,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避开那点干涸的血迹,将它捡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那金丝牡丹纹路在烛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这盒子…看着就不像寻常物件。顾家祖传的?可顾曼声那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摆弄绣花针的人。”她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这盒子透着一股邪性。
沈墨砚将她捞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漫不经心道:“或许是顾砚舟送给哪位红颜的定情信物?结果吵架了,拿来撒气?”
苏晚微呛了一下:“阿七真和顾家姑娘好上了?”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跳脱的阿七和泼辣的顾曼声联系到一起。
沈墨砚低笑,胸腔震动:“你不信?”
苏晚想了想,摇头:“还真不信。”
“哦,”沈墨砚应了一声,随手将那胭脂盒往梳妆台上一抛,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那我们且看着吧。”他的目光,却在那盒子落下的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窗外,雨彻底停了。厚重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天光艰难地透下来,照亮了湿漉漉的盘水古镇。沈园里,爬山虎的叶子滴着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息,却驱不散听雨轩内弥漫开来的、更深沉的阴霾。
苏晚依偎在沈墨砚怀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梳妆台上那个安静得过分、却又无比刺眼的胭脂盒。金丝牡丹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只冰冷的、窥视的眼睛。
沈墨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伸手,拿起了那个盒子。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指腹缓缓过盒盖上繁复的金丝纹路,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渗入骨髓。他拇指用力,在盒盖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痕——正是沾染了他血迹的地方——猛地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机械弹响。
在苏晚惊愕的目光中,沈墨砚面无表情地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密密麻麻的绣花针。
盒内,只有一层柔软如肌肤的黑色天鹅绒衬垫。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幅折叠得方方正正、薄如蝉翼的素绢!
沈墨砚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方素绢的一角,缓缓展开。
烛光下,素绢上呈现的,并非花鸟鱼虫,亦非山水人物。
那赫然是一幅线条极其繁复、精密的——地图!
地图中心,用朱砂勾勒出一个狰狞的兽首标记,下方是一行细若蚊足、却力透绢背的古篆小字:
“血窟秘藏,山河一袖。”
苏晚的呼吸瞬间屏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沈墨砚的瞳孔亦是骤然收缩,捏着素绢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窗外雨霁初晴、却依旧暗流汹涌的盘水古镇,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
“顾家…霓裳阁…好一个‘终身大事’!”
几乎与此同时,沈园外,隔着几条幽深曲折的巷弄,一处临河而建、挂着“九霄云外”牌匾的戏楼后厢房内。一个身着褚红色暗纹长衫、戴着半张乌木面具的男人(商九),正用一方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古琴的焦尾。他动作优雅,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忽然,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抬起,望向沈园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一声孤高、清越、带着金戈杀伐之意的琴音,骤然撕裂了雨后古镇短暂的宁静,余韵袅袅,首上九霄,又戛然而止。
如同一声无人能懂的警示,或是一道开启乱局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