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想死了去扶贫。
文凭不硬,子弟出身,还搭着其貌不扬其身不长五音不全一无专长,真是乏善可陈没有半点优势。与老爹在一个单位,从临时工干起,历尽艰辛,受尽白眼,夹着尾巴做人一路前瞻后顾小心翼翼。当初高中毕业走投无路,权宜之计只好先进老爹单位做临时工讨口饭。
他爹是个“南下”的老干部,行伍出身,没有学历,1945年17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18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从北到南一路征战,解放了全中国后挥师朝鲜,跨江迎击美帝国主义和联合国军,上甘岭一战担负运送给养、补充兵员的任务,在枪林弹雨中往返穿行,凭着机智勇敢,大难不死。
带着一身伤病回到祖国,住了两年江西陆军医院算是勉勉强强康复了,屡次想归队,每次身体体检皆不合格,来来回回折腾了小五年时间,最后部队首长来脾气了,一拍桌子说“你老安怎么这么瞎闹啊?你是个好兵,你这营长是我手里提的嘛,不病你他妈早就挂少校了,师里早就研究过了,都批了,只要你体检合格马上出院送你去苏联学习,我专门问了陆军医院,人家说你这身体不能当兵打仗了,别老想着解放对岸了!你那胃病犯起来太吓人!满地打滚,每次都得军医用鸦片压着,这还了得,别弄出个大烟鬼来哦,那个错误谁他妈担得起!”
首长最后说:“这样吧,你这身体复员回家也种不了地了,你转业吧,去南江,这地方自古天下粮仓,山清水秀衣食无忧。”
就这样折腾好几年,缠着想回部队的安营长实在待不下去了,在治病休养五年后听从老首长的命令,背着行李卷转业来到了这座历史名城。南江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人杰地灵,于斯为盛。
报道的接收单位是省机关事务局,他所在的军陆陆续续下来一百多人,这位年轻的老党员被分配进了南江大学干后勤科长,再后来伟大领袖毛主席下决心发展国家核工业,南江大学接受国家任务,组建物理研究所攻克核技术难关,学校把他挑选出来,参加组建工作。
物理研究所除了两栋二层小楼和三个筹备组成员,没有其他科研人员,成了光杆司令。他跑去学校找到物理系动员那些在读的二、三年级的大学生,鼓励他们提前结束学业去祖国最需要的科研前线报效国家,居然一下招来二十几名热血同学,圆满完成组建的前期任务。
但他把这些孩子们给“害”了,时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上开始讲求学历、文凭了,开始蜂拥评职称。这些当年大学肄业的孩子们全被卡在文凭之外、职称之外了,不被认可。他们纷纷找到老安请求诉苦。
老安专门告假去有关部门申诉,拿着上级主管部门的批示材料一个一个地上门为他们写学历证明。最后算是妥善解决了,但他一直心怀不解,总说这些同学们当年的举动不就说明了一切嘛,他们就应该给予最好的前途嘛,还需要证明什么学历?学历文凭就这么重要?
是的,学历文凭就这么重要,不用刀枪的年代,一纸文凭才是纵横天下无往不胜的利器。
物理研究所工作五年后,省人事厅将他调去了新组建成立的省文化馆。在这里老安一直干到离休。一个没念过书的军人去了一个最文化的单位……有点难为他了。
安之若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到了文化馆,这是个县团级的地位。一进单位就感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扑面而来的是尔虞我的诈波诡云谲。
之前只知道“好人和好人玩,坏人和坏人混”,那些叔叔阿姨个个笑容可掬,和蔼可亲,都是亲人般的好人,老子是英雄,正直勇敢,扛过枪打过鬼子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还抗美援朝来着,在儿子心目中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跟电影里一模一样的英雄。谁可能去说他爹的坏话啊?
那些叔叔阿姨、伯伯婶婶个个看上去不都是彬彬有礼斯斯文文,那么有涵养有水平的嘛。当面赞美父亲是老实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部队大熔炉里锻炼出来的好干部,革命军人风范,眼里不揉沙子。
可背地里听到的还是这些人,却都是在骂他爹、瞧不起他爹。需要将那些赞美的褒义词翻译过来听,老实等于傻逼,正直就是愚蠢,两肋插刀您千万要翻译成是两肋。
背后个个全是鸠山(现代京剧、八个样板戏之一《红灯记》里面的反派人物日寇)那句狰狞的话“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整起人来与你不共戴天。
这些演技高超的同事们,大老远过来就让你感到热情洋溢,扑面而来的那叫一个亲切一个真挚,只要和你开聊,那推心置腹、那相见恨晚,您就是他终于找到的朝思暮想的人生知已,要不就是打小失联的亲弟兄。能把自已灌醉了哄你,说得眼圈发红热泪盈眶,您怎么听怎么得劲。你仿佛是焦裕禄再世、雷锋重生。
那种崇高那种伟大真的是油然而生,觉着自已还真是不含糊,真遇着人生知已了。可这一转身,川剧那变脸的绝活都自惭形秽,你立马成了单位傻逼级的领军人物,说你看那个姓安的,整个一死心眼、一根筋,傻吧唧没文化、大老粗、喉咙粗,认死理爱较真,喜欢跟人一是一二是二,说是节约领个回形针还一个一个的数着给,比地主老财还抠门。
当个破主任就没见表扬过人,拿谁都当部队战士训,迟到五分钟写完检查还上会大庭广众点名批评,说张三李四你为什么不能学我一样早五分钟出门!给人臊的无地自容极没面子。蠢里蠢气的北方佬,难怪在部队混不下去,提不上来。
人家副主任多好,到底是大学毕业的知书达理体贴人讲感情,一旁紧着帮人找台阶,信誓旦旦等会就去面见上级领导建议去力争一下,五分钟今后能不能不算迟到,谁还没个三急啊!谁还没个特殊情况客观原因啥的。说得是振振有词,毋庸置疑,好像这事他今天一定得帮挨批的同志出头去和领导较真一下,决心改变单位的考勤制度。
只是事后没人当真,全可以忽略不计,就觉得这副的比正的讲人情,给面子。这点恶人都叫这位姓安转业军人给做了,好人也都叫那位机灵善变的副主任给当了。幸亏1945年的老党员根正苗红硬气,正营职军转干部来的,来单位业务工作拿得起,干事不含糊,不然怕是早整趴下了。
安之若终于明白了经历过“三反”、“五反”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这帮人都是明争暗斗使绊子的高高手,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精。哪有什么好人坏人一眼就看得出,一听就分辨得出的,那他妈都是电影里演的。就他爹和几个当兵转业来的北方人是好人。安之若只能这么区分,因为这些人都是吃饺子就大蒜“臭味相投”能说到一块,感到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