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报告单，又抬起眼，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举止无懈可击的女人。
巨大的占位？
CA125如此之高？
他心中的警铃无声地大作。
这指向性太强了！
“陈老师，”陆离斟酌着字句，语气放得更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您爱人…现在有哪里不舒服？腹痛？腹胀？大小便情况如何？”
他一边问，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芳的反应。
陈芳微微侧头，似乎在认真地回忆丈夫的症状，表情专注而关切。
“他主要是感觉下腹有些坠胀，偶尔会疼，不是很剧烈。饭量好像也变小了，人没什么精神。”
“最重要的是他体重降得很快，眼前都一百六七斤的，这会连一百二都不到。”
她的回答流畅自然，滴水不漏，指尖在报告单上“左侧附件区占位”的位置点了点，
“几家医院都建议尽快手术，明确性质。我查了很多资料，知道咱们中心肿瘤的综合治疗水平是最好的，所以…”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陆离，
“想请您帮忙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安排？手术风险大吗？预后…会怎么样？”
很明显，陈芳不是没准备，她查了很多资料。
陆离的视线没有离开她的脸。
尽管她看起来还算镇定，但拿报告单的手还是有些颤抖。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透明的护甲油。
“陈老师，”陆离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看穿一切，
“这些检查…确定都是您爱人本人去做的吗？报告单上的名字，确定是周卫国先生？”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
陈芳脸上那副完美的、沉静得体的面具，骤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她文件夹边缘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发白。
下一刻，
她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写着“周卫国”名字的报告单上，那抹温柔的豆沙色嘴唇微微抿紧，
再松开时，似乎想重新凝聚起那份从容的微笑，却显得异常僵硬。
“当然…是他本人。”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陆离听出了那平稳声线下极力压制的一丝颤抖，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她甚至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注入力量，然后才重新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陆主任，您看…他这种情况，手术…还能做吗？机会…大吗？”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离也说不清，但总是感觉怪怪的。
陆离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在精致外壳里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强行筑起的堤坝后面汹涌的恐惧和绝望。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陈老师，”陆离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
“膀胱癌界定范围很广，几个字说明不了什么，对患者本人的状态要求极高。我需要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基于这些报告…”
他拿起那叠报告单，目光锐利如刀，
“我强烈建议，患者本人必须尽快来院，进行全面评估。同时…”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陈芳那双开始泛起细微水光的眼睛，
“您本人，现在也需要做一些必要的检查。”
“我？”
陈芳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后仰了一下，脸上那强撑的镇定终于开始碎裂，
“我…我很好，陆主任，我只是有点累…”
“请躺到检查床上。”
陆离打断了她徒劳的辩解，语气不容置疑，已经站起身。
他的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质疑，只是发号施令。
陈芳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她看着陆离指向检查床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叠写着丈夫名字的报告单，眼神剧烈地闪烁、挣扎。
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如同被抽去了骨架，一点点坍塌下去。
她放在腿上的双手猛地攥紧了裙摆，整个人身上优雅不再。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颓然垮塌下去。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失去了之前的流畅，
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她没有走向检查床，而是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像，站在原地。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陆离心头一紧的动作——她颤抖着手，再次打开了那个浅蓝色的活页文件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不是打印的检查报告，而是一张活页纸，上面是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陆离的目光落在那页纸上。
标题触目惊心：《卵巢癌患者及家属术前术后护理要点及心理支持》。下面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得可怕：
术前准备：肠道清洁（具体用药及方法）、备皮范围、术前禁食水时间、个人物品清单（标注了品牌和材质要求）…
术后护理：引流管观察（颜色、量、性状）、疼痛管理（不同等级疼痛对应药物及剂量）、翻身拍背频率、预防下肢静脉血栓运动图解…
化疗副作用应对：恶心呕吐（药物及食疗方案）、骨髓抑制（升白针注射时间点及血象监测频率）、脱发（假发选购指南及头部护理）…
心理调适：推荐书目（《当呼吸化为空气》《活出生命的意义》）、冥想引导音频链接、病友互助团体联系方式…
营养食谱：分阶段（术前、术后初期、化疗期）详细的一日三餐搭配，精确到克数，甚至标注了食材采购地点和品牌。
这哪里是为丈夫准备的？
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
每个字都充满悲壮，让陆离看了都感慨。
陈芳死死盯着那页纸，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穿。
她挺直的脊背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那份精心维持的体面、那副优雅沉静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冲破了紧闭的嘴唇，随即被她自己用牙齿死死咬住手背，强行堵了回去。
泪水，大颗大颗的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防。
她哭了。
“我......陆主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诊室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
陆离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递纸巾，没有出声安慰。
他知道这时候做任何事都是徒劳，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治疗癌症的第一步是面对并接受现实，谁也不能例外。
良久，陈芳的抽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的轻微耸动。
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妆容早已一塌糊涂，露出苍白憔悴的底色。
她没有再看陆离，也没有再看那叠报告，只是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低地说：
“陆主任…对不起…是我…是我自己…”
陆离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沉重的了然。
“躺下吧，陈老师。我们先做个初步的腹部触诊。”
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的平静，却比之前更低沉了几分。
陈芳像一具提线木偶，顺从地、脚步虚浮地挪到检查床边，动作机械地躺下。
当陆离带着手套的手指，带着专业而谨慎的力道，轻轻按压在她下腹部时，她的身体猛地绷紧，眼睛死死闭上，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从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渗出。
触诊的结果印证了最坏的猜测。
左侧下腹深处，一个边界不清、质地硬韧、几乎无法推动的巨大包块清晰地存在于陆离的指尖下。
它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如此蛮横，带着一种宣告死亡的冰冷。
陆离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收回手，沉默地摘下手套。
“你的情况，需要立刻办理入院，”陆离的声音冰冷，但不容置疑，
“做更详细的影像学评估和肿瘤标志物复查，明确分期。我会马上联系妇科周峰主任，安排会诊，制定手术方案。”
他快速写下入院证，在诊断一栏重重写下“卵巢巨大占位，性质待查（Ca？）”。
陈芳挣扎着坐起身，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它有千钧重。
她没有再哭，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小杨，”陆离按响了呼叫器。
护士杨欢应声推门进来，一脸懵逼的样子。
当她看到陈芳那明显哭过、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杨护士，带陈老师去办住院手续，然后立刻安排护工陪她去二楼，加急做盆腔彩超和核磁，抽血查全套肿瘤标志物，告诉影像科是我开的加急！”陆离语速极快，指令清晰，
“做完检查，直接送回病房，通知周峰主任去看病人。”
“好的陆主任！”
杨欢利落地应下，走到陈芳身边，声音放得轻柔而坚定，
“陈老师，跟我来吧，我们先去办手续。”
陈芳像个听话的孩子，被杨欢轻轻搀扶着胳膊站起来。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入院证和那个浅蓝色的活页夹。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住，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陆离，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极轻的三个字：“…谢谢您。”
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后，她便被杨欢半搀扶着，消失在了门外。
诊室里残留着她身上淡雅香水味，但很快又被消毒水味道冲散。
陆离重重地坐回椅子，用力搓了搓脸，整个人都有些麻。
如果说上建筑工地是对肉体的折磨的话，那坐门诊就是对精神的折磨。
可怜人太多了，悲剧太多了，但是做医生的，偏偏有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往往也是医护群体容易抑郁的重要原因。
陈芳自己总结的生存指南有没有用陆离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再不手术她肯定过不了今年这个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按下呼叫器，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下一位，王倩。”
门几乎是立刻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女人几乎是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裹在粉蓝色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女人自己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额前散落着几缕碎发，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质哺乳大袄子，胸前的布料还隐约可见一点深色的奶渍。
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轻、脸色焦灼不安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母婴包，里面鼓鼓囊囊塞着奶瓶、尿布、湿巾。
“陆主任！陆主任救命！”年轻女人——王倩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好像堵奶了，里面好像有肿块，还越来越大，摸一下都疼。”
她空出一只手，颤抖地指向自己左侧胸部，手指因为恐惧而蜷缩着，
“后来…后来疼得受不了，去妇幼做了B超…他们…他们让我赶紧来肿瘤医院…说…说高度怀疑是…是癌....”
后面那个可怕的字眼，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整个人一下子哭了。
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婴儿柔软的襁褓上。
她身后的男人——显然是她的丈夫，赶紧上前一步，从母婴包外层一个特意放文件的透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痕明显的B超报告单，双手递到陆离面前。他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陆离接过报告单。
妇幼保健院的超声报告，左侧乳腺外上象限。
描述清晰而冰冷：探及一不规则低回声团块，大小约2.8cm x 1.9cm，边界不清，形态不规则，内可见点状强回声（微钙化？），后方回声衰减。CDFI：内见丰富紊乱血流信号。BI-RADS分类：5类（高度提示恶性）。
哺乳期乳腺癌！陆离的心猛地一揪。
这个特殊的时期，激素水平剧烈波动，癌细胞往往更具侵袭性！
陆离叹息一声，心情更是低落到了极点。
今天咋回事，怎么一连三个都是重症。
绝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