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舟握剑的手止不住地抖,良久才痛声应道:
“谨记师尊教诲。”
池夏猛然咳出一大口黑血。
山风狂卷,少年抱着师父的身体恸然。
天地阔然,他竟又是孤身一人了。
裴闻舟丢了剑,将池夏垂到地上的手重新揽进手心。
“师尊,我们回妄云峰好不好?”
天边墨云狂卷,向着中空涌去。
天色渐晚,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飞雪。
裴闻舟背着几近昏厥的池夏,一步步朝着妄云峰的方向走去。
池夏脑袋垂在裴闻舟颈侧,五感只剩听觉。
不知走了多远,途遇一株高枝繁蕊的梨花树。
细沙般地流雪携着淡淡的梨花香气,轻轻袭在他们身上。
裴闻舟侧过头,边走边说:
“师尊,你还记得吗?”
“之前,你曾抱着我从一棵梨花树下走过。”
池夏当然记得。
他那时嫌横枝碍事,抬手一拨,花瓣落得满头满身都是,宽袖中也留得几片。
【宿主,我们该走了。】
池夏虚浮在半空,看着雪地上背着自已尸体的裴闻舟。
“走吧。”
背后的人不语。
裴闻舟笑了,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说着,他的声音开始哽咽。
“师尊,你别不理我,”
“你跟我说说话,哪怕骂我也好……”
一片莹白的梨花缀着冰晶,落在池夏的额头上。
冰晶融化开来,滴在裴闻舟的颈窝,好似一滴眼泪。
裴闻舟能感到,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淌在自已掌心。
到最后,那仅剩的一丝温热,也化作漫天冰雪般地冰凉。
天地素然。
一点墨色缓缓移动,像是在画一幅没能完成的画。
墨点身后拖出一条惹眼的红绸,随着一笔耗尽变得越来越细,到最后只剩一条浅淡,彻底隐入茫茫雪色。
【雪夜梨花树结局达成。】
——
妄云峰,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
池夏在噩梦中醒来。
梦中。
“师尊,”
温热的气息呼在池夏脖颈上,有些痒。
“你打不过我的。”
裴闻舟攥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欲欺身上前。
池夏猛地想起,自已摆烂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进步。
纵是天赋卓然,停滞不前也跟普通修士并无两样。
而裴闻舟,天不亮就起来练功。
师尊被徒弟压制,脸面何在!
池夏召出朔雪,抵在裴闻舟身前。
身后是墙,退无可退。
此情此景,与其防守,不如进攻。
但裴闻舟却是见招拆招。
“师尊难道忘了?”
裴闻舟指尖挑起池夏一缕头发,眼神迷离。
“流风诀是你教给我的。”
流风诀与朔雪相生相克,他将流风诀传给裴闻舟的时候,并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反过来用在自已身上。
池夏石化,这就是教徒弟不留后手的老师父下场。
池夏趁机一个翻身,反客为主,上下置换。
裴闻舟弯眸笑了,也不反抗。
将一只手枕于脑后,静静看着池夏,等着他的下一步。
不妙!
脚先于脑子跑起来。
熟悉的手腕一紧,往后一拉。
甚至倒下的姿势路径都不曾有变。
池夏闭眼。
麻了。
任他折腾吧。
屋外小院春意幽浓,屋内壁上竹影摇曳。
池夏猛然坐起。
屋内四下只他一人。
还好只是一场梦啊。
——
十一尊主死后。
一日,妄云峰迎来一人。
落灰的门被轻轻推开,裴闻舟走进竹舍。
如今,他真的成了不可一世的修为天才,可他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他垂眸看向手中已经失去光泽的焚骨扇,喃喃道:
“说好的云游天下,骗子。”
手指抚过聆心环,那人的位置始终未变。
始终在原地,等着他。
后来,他后知后觉发现了师尊的秘密。
原来不是自已感受不到疼痛,而是师尊替他受了。
回想那夜寒玉针扎进手里的感觉,不及师尊所受万分之一的疼痛,他就心如刀绞。
他拉过那把曾经被他亲手弄坏,又亲手修好的竹椅,在窗边的桌前坐下。
他将扇面摊开来,轻轻枕在上面,好像那就是师尊的手一般。
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将裴闻舟埋在一片金色粉尘间。
淡淡的梨花香气,随着眼前一道模糊的身影隐约从记忆中袭来。
裴闻舟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
“你往这边站点,对咯!”
池夏站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将几枚果子精准抛进裴闻舟的怀里。
树上的人,半个身子隐在深绿林叶间,挽着袖子继续翻找。
师尊怕冷,也怕疼。
他喜欢吃甜的,甚至会亲自上树摘果子。
“师尊若是想要,捏个诀不就可以了么?”
师尊却说,不亲自上树,怎么知道哪个果子更甜。
“给,这个绝对甜。”
池夏下了树,将其中一颗看起来红润的果子擦了擦,递过来。
裴闻舟本来不怎么喜欢吃甜的。
但接过师尊手里的果子,还是咬了一口。
汁水溢入唇齿之间,看着面前人的笑脸。
果子,确实很甜。
他又想到,自已某次跟人打架。
池夏火急火燎赶来给他擦屁股。
伸手拉开两人,转头屈指就要崩额头。
但看到裴闻舟小小一只睁大眼睛仰头看他,顿觉不忍,指间卸力,落下旁人看来重实则只是轻轻的额间一弹。
“孽徒,回家了。”
裴闻舟笑了。
孽徒,有时是爱称。
一大一小走在山间,往竹舍走去。
池夏走了两步,从怀里摸出一包烧鸡,塞进裴闻舟怀里。
“赶紧趁热吃吧。”
他愣愣看着师尊,某刻突然觉得——
如果自已能永远留在妄云峰该多好。
如果自已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如果……
但如果,终究只是如果。
溪水淌石,星子不语。
裴闻舟再睁眼时,已是下午。
像曾经他在妄云峰和师尊度过的无数个下午那般,平静又安逸的下午。
阳光斜过漆黑锃亮的扇面,转瞬即逝。
一双手将扇面合上。
他抬眼望向窗外,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徐步踏入竹林深处。
“师尊。”
他起身开门便追了上去。
屋外,午后阳光正好,竹叶飞旋。
那只茶盏独留在石桌上,再没有一只修长的手轻叩其上。
“师尊。”
他又唤了一声,好像只是喊给自已听的。
只是,再没有那人将书扣在脸上,懒懒应声。
裴闻舟眼眶,站在林叶振振作响的竹舍前怅然。
这真是,一场恍如隔世的梦啊。
闭眼,那张熟悉的脸浮现于前,那人笑说:
“你记得了。”
“流风剑意在,我便在。”
师尊,我这如同朽木一般,本该在沟渠里随时间腐掉的烂命。
何其有幸,得遇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