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归红回到村委办公室时,天己经亮了。
她的身体还在发烫,不是病热,是“魂热”。
那种刚吞噬了不属于自己魂魄之后的反噬,像火烫,却是从骨子里往外灼。
我让她卧在土炕上,点了三根黑狗血烛,一根镇魂,两根稳魄。
赵支书不敢进屋,隔着门问:“……这丫头没事吧?”
我没吭声,只把门合上。
归红闭着眼,眉心那颗红痣还在,时而泛起点点波纹,像水面泛涟漪。
“归红,”我坐到她床边,“你还撑得住吗?”
她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午后,天忽然变了。
村里下起了没由来的大雨,哗啦啦砸在青瓦上,响得让人心躁。
我站在村委走廊里抽烟,手里把玩着那块黑玉。
玉色发沉,纹路却比早上更清晰了几分。
像是被什么“激活”了。
雨里传来脚步声。
啪嗒,啪嗒,鞋踏在泥地里。
我眯起眼,看见村头巷子口走来一人,穿着一身灰布长衣,头戴草斗笠。
那人步伐很轻,却步步踩在堂前的“避邪符”上——毫无阻碍。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者不凡。
“这位师傅——”我迎上前,“路不好走,你有事?”
那人抬起头,面容清瘦,五官极正,眼神里带着一点笑:“我姓楼。”
我没动声色,手掌按在袖中桃木钉上。
“今日行路路过此村,闻得鼓鸣尸动,有些异气,特来看看。”
“你哪门哪派?”我低声问。
“阴门。”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
我呼吸一滞,心中那根弦绷紧。
“你们不是一首避着我走吗?”我问,“怎么今日换了风向?”
楼姓男子笑了笑:“不是风向变了,是你最近动得太多了。”
我盯着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边泥水自动避让:“你知道你动了什么?血碑是压在‘三口镇’的最外角,一动,它就感应了。”
“感应什么?”
“感应‘主魂’。”他看着我,“你带着归红走进祠堂,她是钥匙,你就是扳手。”
“你们怕她?”我忽然问。
“不是怕,是敬。”他笑着摇头,“但也不能让她乱吃。”
“你今天来,是要拦我?”
“不。”他摇头,“我今天来,是给你送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轻轻放在门槛上。
我迟疑片刻,蹲下打开。
里面是一颗泛黄的“石眼”。
“她吞的那缕魂,不是完整的,里面少了一只眼。”楼姓男子慢悠悠地说,“这眼在我们手里放了七十年。”
我盯着那颗“眼”。
不是人眼,是尸眼,煞眼。
“你们什么意思?”我问。
“不是给,是换。”他笑,“我们不想与归红动手,但也不想她彻底醒来。你是夜行人,照人照魂,也该知道……她要是醒全了,事情可就不是村祠血尸这么简单了。”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信不要紧。”他回身欲走,“你信归红就行。”
他踏入雨中,斗笠下只留下一句话:“替她做选择的人,不该是她自己。”
我望着他身影消失,回头看了眼炕上的归红。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在喂一只小鬼。
我是,在养一把锁。
夜雨一宿未停。
归红整晚未醒。
那只“尸眼”我没敢动,也没敢埋,只是把它包了两层符布,压在香炉底下,每隔一小时点一次檀香稳气,怕它乱蹿魂线。
早上六点,天刚亮,我正准备换符纸,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一声极轻的“呜……”
像猫叫,又像婴儿初啼。
我立刻推门进屋。
归红坐起来了。
她神情呆滞,两只眼白略泛红光,脸色惨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无,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翻了一遍”。
“归红?”我轻声喊她。
她没答,但眼神慢慢聚焦,落到我脸上。
接着,她忽然开口:“我……做了个梦。”
我心头一紧,走近一步:“梦见什么?”
“我梦见很多人,穿红衣,头上戴金铃,一个个排着队,从一口棺材里往外走。”
“在哪?”
她用手指向地面:“下面,特别深的下面。”
我问:“你在梦里是哪一个?”
她摇摇头:“我不在里面。我在棺材前面……好像是……数他们出来。”
我背后汗毛竖起。
“你在点魂?”
她眨眨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一旦点完,就会动。”
我吸了口凉气,把她按回炕上:“你先别动。我再问一句——你梦里有没有人看你?”
归红顿了顿,轻声道:“有一个。”
“什么样?”
“我看不清他脸。”她低头,语气像是孩子撒娇,“他坐在水边,一边照镜子一边削桃子。看着我笑。”
我身子猛地一僵。
“他说,‘别醒,醒了就痛。’”
我转身冲出门,把香炉掀开,把那颗“尸眼”拿出来。
它的表面己经不再浑浊,而是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暗黄”,内部隐隐可见一道淡红色的魂线,在眼珠中心一圈圈旋着,像是在“对眼”。
我意识到,这颗尸眼,不是为了补归红的魂,而是让她梦到那些魂。
赵支书敲门进来,捧着个热水壶,刚一进屋就一愣。
“她醒了?”
我点点头。
“那……那你快去外头看看。”他压低声音,“村头那个姓楼的……还没走。”
“他干嘛?”我皱眉。
“他、他在河边画符呢……看着像是想立什么阵。”
我眉头紧锁,随手在归红额头贴了一道静魄符:“你歇会。”
她乖乖点头。
我披了外套,带着桃木剑、镜、和三道定灵符往河边赶去。
远远的,我就看到楼姓男子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西周插了八根灰香,正绕着石头画圆。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你来了。”
“你干嘛?”我警惕地看着他手上的咒笔。
“助她梦稳。”他说,“你觉得醒了就好?那是你不知道她梦里要对抗什么。”
“你说清楚。”我走近一步。
他头一抬:“你知道归红是谁吗?”
我没说话。
“她是‘第六魂’。”他说得平静,“地底神宫锁了七魂,她是第六。前五还没现,最后一魂埋在‘神王碑’下。”
我听得心惊。
“我们阴门找这些魂,不是为了唤神,是为了锁神。”他一字一顿,“我们养的不是神,是门。”
“什么意思?”
“我们每一代都有人做‘守尸人’,镇七魂七棺,维系天地不破。”他指着我,“你这代动得太多,魂被唤动,归红醒来,尸眼引梦——这一切,己经不能回头。”
我沉声问:“你说归红是第六魂,她自己知道吗?”
“她梦见那棺队,就是预兆。”他起身,身上袍角竟自动飘起,无风而动,“第六魂醒,地宫门开一线。接下来,是神念探梦。”
“那我怎么办?”我咬牙问,“把她再封回去?”
“封不住了。”他看向远处村口那片山,“你只能引她走,不要再留在这村。下一场梦,她就不是归红。”
我沉默了几秒,转身就走。
“夜行人!”他在背后喊我,“你要明白,她要是醒了,世上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我没回头。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可她是我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