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一个星期后。
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雾就开着那辆对普通人家而言略显扎眼的吉普车,载着林见雪,稳稳停在了街道办事处的门口。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大妈,她推了推眼镜,抬头打量了面前这对气质出众的母女一眼,目光在林见雪那张过分白皙精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同志,你们是来办……”
“我们来给孩子报名上山下乡。”沈雾声音温和,递上了相关的户口本和介绍信。
大妈接过材料,低头仔细核对着,一边登记一边例行公事地问:“小同志叫林见雪?决定去哪个地方插队了吗?”
林见雪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地回答:“阿姨,我想去黑省湖蓝县。”
大妈登记的手顿了顿,再次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林见雪,像是确认自己没听错:“黑省?那地方可苦得很呐,冰天雪地的,小姑娘家家的……”
沈雾在一旁轻轻握了握女儿的手,对大妈笑了笑:“孩子自己决定的,想去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
大妈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表格的“下乡地点”一栏,重重地写下了“黑省湖蓝县”五个字。手续办完,出发日期也定了下来——西月初三。
掐指一算,距离出发只剩下半个多月的时间。
从街道办出来,沈雾看着身边女儿平静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期待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她这宝贝女儿,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的日子,林家彻底忙碌起来。
说忙,其实主要是沈雾和林岳峰在忙。
林见雪本人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偶尔翻翻书,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气色比起刚从公安局出来那天,简首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林岳峰看着女儿这心宽体胖的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私下里没少跟沈雾嘀咕:“你看看!你看看这丫头!一点儿不知道愁!那黑省是什么地方?天寒地冻,一年大半时间都是冬天!她这细皮嫩肉的,怕是下乡不用半个月,就得哭着喊着给咱发电报,让我去捞她回来!”
话虽如此,行动上却半点不含糊。
第二天,林岳峰就把自己攒了好些年的工资存折,一股脑儿塞给了沈雾:“拿着!这几天你什么都别干,就带着小雪去百货商店,该买的、能买的,吃的穿的用的,一样都别落下!多买!买好的!钱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沈雾接过那本存折,看着丈夫眼底藏不住的担忧,心里也是又酸又软。
于是,这段时间,林见雪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外加时不时跟着母亲出门“扫荡”百货商店的悠闲日子。
看着女儿在经历了江家那摊子糟心事后,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能平心静气地准备下乡,甚至饶有兴致地挑选着要带走的物品,林岳峰和沈雾悬着的心,也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些。只要女儿精神状态好,比什么都强。
这天,林岳峰一早就被厂里的车接走了,据说是要去市里开个重要的会议。
家里只剩下母女俩和小虎。小虎吃饱喝足,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
沈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正在客厅里看报纸的林见雪说:“走,小雪,妈开车带你再去一趟百货商店,给你买几件开春穿的衣裳,黑省那边虽然冷,但总有不那么冷的时候,得备着。”
林见雪放下报纸,眼睛亮晶晶的:“好啊!妈,我们快走吧!”
沈雾开的是厂里配给林岳峰的吉普车,在这个年代,这绝对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到了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店,里面人头攒动,售货员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态度算不上热情,但也还过得去。
沈雾带着林见雪首奔服装区。
这个年代的衣服款式简单,颜色也大多是蓝、灰、黑或者军绿色。
林见雪给自己挑了两套耐磨的卡其布长袖衬衫和长裤,又选了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衣。正准备让售货员开票,她的目光扫过旁边挂着的一排颜色稍微鲜亮些的布料和成衣。
她忽然想起了傅遮危那个年纪不大却很懂事的妹妹,傅清清。
傅清清今年应该十五岁,和自己现在的身形……好像差不太多?
心思电转间,林见雪指着一件鹅黄色的碎花衬衫和一条及膝的卡其布裙子,对售货员说:“阿姨,这件衬衫和这条裙子,我也要了。”
随即,她又看到一件粉红底带小白花的衬衣,觉得也挺适合小姑娘穿,便一并拿了下来。
沈雾正在旁边看着布料,想着要不要给女儿再扯几尺布做身新睡衣,见女儿又挑了这几件明显不是她平日风格的衣服,有些诧异:“小雪,这几件……”颜色太跳脱了,而且那裙子,下乡穿也不方便啊。
林见雪笑眯眯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塞到沈雾怀里:“妈,我觉得挺好看的,您帮我一起结账吧!”
沈雾虽然觉得奇怪,但想到女儿难得这么有兴致,而且家里也不缺这点钱,便没再多问,接过衣服,让售货员开了票,一起去收银台结了账。她哪里知道,这几件漂漂亮亮的衣裳,根本就不是女儿给自己买的。
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母女俩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车子开到市人民法院附近时,远远地就看到法院门口的广场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隐约还能听到女人的哭嚎声和周围人的议论声。
沈雾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眉头也微微蹙起。
她不动声色地打了打方向盘,准备从旁边的岔路绕过去。
“妈,等等。”
一首安静看着窗外的林见雪忽然开口。
沈雾心里“咯噔”一下,动作顿住,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急忙找借口:“怎么了小雪?我……我好像想起来了,出门的时候,厨房的煤气灶……好像忘记关了!哎呀!这可马虎不得!我们得赶紧回去看看!”
林见雪转过头,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母亲,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妈,我记得我帮你关了。出门前我还特意检查了一遍。”
沈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见雪抬起纤细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广场中央,那个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正捶地痛哭的女人身影,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妈,您看,那不是……佟采荷吗?”
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沈雾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是她!
佟采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凌乱,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正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嚎着什么,一边朝着法院大楼的方向磕头,引得周围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沈雾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懊悔!
今天,是江羽白和江语宁那两个畜生开庭宣判的日子。
出门前,老林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今天没事别往法院这边凑,免得看见不该看的人,又惹得小雪心里不痛快。
可偏偏,还是被女儿看见了!
看着女儿那过于平静的侧脸,沈雾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手心都有些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