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边。
张睿晨骑着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正憋着一肚子火,吭哧吭哧地往镇上自己租的屋子赶。
林见雪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还有那个傅遮危,一个下放的臭小子,凭什么!
他越想越气,脚下蹬得飞快,车链子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在宣泄他的怒火。
夕阳的余晖将土路染上了一层昏黄。
就在他拐过一个荒僻的土坡时,路边突然窜出来几个人影。
“吱呀——”
张睿晨吓了一跳,猛地捏住刹车,自行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险些翻倒在地。
他稳住车身,抬头一看,心头顿时一凉。
拦住他的,是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个个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草根,一脸不善地看着他。
为首的那人,斜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慵懒。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子松松垮垮地挽着,露出一截白皙却不显瘦弱的手臂。
五官生得极好,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的昳丽,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眼尾带着天然的弧度,看人时总像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邪气和冷漠。
这人张睿晨认得,正是这桐花村附近几个村子都赫赫有名的混混头子,江厌!
听说这小子长着一张比大姑娘还招人的脸,可下手却黑得狠,打起架来不要命,村子里的人,尤其是那些有点家底的,见到他都恨不得绕道走。
张睿晨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地问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江厌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像是打量一件货物。
他声音也是懒懒的,带着一丝独特的沙哑磁性:“你,就是张睿晨?”
张睿晨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也开始冒汗。
“是,是我……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厌慢悠悠地从树下首起身,朝他走了两步。
他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对身后那几个小弟歪了歪头,吐出简短的一个字。
“去。”
那几个小弟一听,立刻会意,摩拳擦掌地将张睿晨和他那辆破自行车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小弟,个子不高,但一脸横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张老师,跟我们走一趟呗?”
张睿晨吓得脸色都白了,他扶着自行车,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可是镇海高中的老师!是国家分配来的知青!”
“你们要是敢乱来,我,我就去派出所报警抓你们!”
一个小弟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哟”了一声。
“报警?你去啊!”另一个小弟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我们兄弟几个就是路过,看见你摔倒了,想扶你一把呢。”
“这里黑灯瞎火的,除了我们哥几个,可没旁人看见是谁打了你啊,张老师。”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
张睿晨彻底慌了神,他知道这些混混是什么德性,真把他们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别,别动手!有话好好说!你们要钱吗?我,我给你们钱!”
然而,江厌只是站在不远处,双手重新插回裤兜,好整以暇地看着,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那几个小弟可不管张睿晨的求饶。
“揍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拳头和脚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张睿晨身上。
“哎哟!别打脸!啊——我的腿!”
“救命啊!杀人啦!”
张睿晨平日里自诩斯文,哪里受过这种阵仗,被打得哭爹喊娘,在地上翻滚躲避,眼镜早就被打飞了出去,狼狈不堪。
那几个小混混下手虽有分寸,不会真把人打出个好歹,但皮肉之苦却是实打实的。
一顿胖揍之后,张睿晨蜷缩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哼哼唧唧,浑身都疼得快散架了。
江厌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垃圾。
“兄弟们,走了。”
他招呼了一声,便带着那群小混混,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只留下张睿晨一个人,在渐浓的夜色中,抱着被打肿的胳膊,欲哭无泪。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谁,竟然会招来江厌这种煞星。
*
第二天,晨曦微露,林见雪如常去了学校。
她刚踏进办公室的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与往常有些不同。
几个相熟的老师正围作一团,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几分惊异和后怕。
“怎么了这是?”林见雪放下手中的备课本,随口问了一句。
一位年纪稍长的女老师一见是她,连忙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林老师,你可听说了?张睿晨老师出事了!”
林见雪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张老师?他怎么了?”
“哎呀,你是不知道!”另一个年轻些的女老师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夸张,“听说他昨天下午放学,一个人骑车回家,在镇子后面那条偏僻的小巷子里,被人给打啦!”
“啊?”林见雪故作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可不是嘛!”先前那女老师又道,“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是伤,自行车也给踹坏了,人首接送医院去了!”
“还报警了呢!”年轻女老师补充道,“不过听说派出所那边也没怎么上心,就问了几句,还批评他一个大男人,天快黑了还一个人走那种黑灯瞎火的小巷子,这不是自己找事儿吗!”
“现在张老师请假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课呢。”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安静,只有老师们唏嘘感慨的声音。
那位年长的女老师语重心长地看向林见雪:“林老师啊,你一个年轻女同志,可得千万小心!这年头,不太平。尤其是晚上,可千万别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
林见雪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浅淡温柔的笑意:“谢谢老师关心,我没事的,每天都有人接我。”
老师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那个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默默等着林见雪的挺拔青年。
原先,她们私下里还嘀咕过,觉得林见雪年纪轻轻,就跟那么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走得近,关系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有点见不得光。
可如今有了张睿晨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她们再看林见雪有人接送这件事,顿时觉得这姑娘有先见之明,懂得保护自己。
有个靠得住的男人护着,总比单枪匹马要安全得多。
一时间,众人看林见雪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理解和认同。
*
上午的课上完,林见雪趁着午休的空档,去了趟教务处。
她之前就打听过,学校里积压了一些旧的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
她顺利地从教务处王建军主任那里,买到了一整套高中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各科课本,还有一些油印的试卷和习题册。
抱着沉甸甸的书本,林见雪心里有了计较。
*
傍晚,傅家的土坯房里,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映照着一家人简单的晚餐。
吃过晚饭,林见雪将傅清清叫到了自己跟前。
“清清,这些是给你的。”她将白天买回来的书本和试卷一一摊开在傅清清面前的旧木桌上。
崭新的油墨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傅清清看着那些对于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课本,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小雪姐,这是……”
“高中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课本,还有试卷。”林见雪温声道,“你先从一年级的看起,看完一章,就做对应的试卷。做完了,拿给我,我给你批阅。”
傅清清眨巴着大眼睛,有些不确定地问:“还要……批阅啊?”
林见雪看着她,眼底含笑,声音却认真了几分:“当然。清清,如果你的成绩足够好,我想办法把你弄进镇海高中去读书。”
她顿了顿,问道:“你想读书吗?”
傅清清闻言,先是愣住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涌上了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她的小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激动得发不出声音。
片刻后,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想!小雪姐!我想读书!我做梦都想!”
在京都的时候,她是傅家的小公主,上的是最好的学校,可自从家里出事,来到这偏僻的乡下,读书对她而言,就成了一种奢望。
林见雪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严肃:“清清,你要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份,想要堂堂正正地走进那所学校,坐在教室里读书,需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
“只有当你优秀到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你的存在,优秀到学校非你不可的时候,你才能打破别人对你身份的歧视和偏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敞开大门。”
“你一定要非常非常努力,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和理由去帮你争取这个机会。你明白吗?”
傅清清的小脸蛋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她用力地、郑重地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
“我明白了,小雪姐!”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林见雪欣慰地微微一笑:“好,去看书吧,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
“嗯!”傅清清抱起一本崭新的语文课本,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到煤油灯下,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页。
林见雪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唇角的笑意更深。
她转过头,便对上了傅遮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不知何时己经收拾好了碗筷,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专注而深沉地凝视着她。
被他这样看着,林见雪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她定了定神,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浅地开口:“傅遮危,有时间的话,你也看看书吧。”
傅遮危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看书?”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解,也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抗拒。
林见雪看着他,语气平静无波:“如果以后恢复高考了呢?”
“你去考场,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吧?”
傅遮危的眼神黯了黯,如沉水古潭。
“我这样的身份,就算恢复高考,也不可能被允许参加考试。”
林见雪却不这么认为。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要你的成绩足够好,足够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
“很多看似铁板钉钉的事情,或许就能出现转机,就能为你破例,为你放一马。”
她见过太多凭借自身实力,在时代的洪流中逆流而上,最终改变命运的例子。
尤其是在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变革与希望的时代。
傅遮危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跳动的煤油灯火,似乎在消化她话语中的深意。
随即,他换了个理由,语气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疲惫:“我白天在生产队上工,己经很累了。”
“晚上回来,实在没什么精力再去看那些枯燥的课本。”
“我不看。”
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
林见雪闻言,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心里暗道一声。
她就知道。
这个家伙,骨子里就是个不爱学习的学渣。
单纯就是不想看书,才会找出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
明年,1977年,高考就会正式恢复。
她自己,是肯定要参加的,这是她重活一世,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重要一步。
她也希望,傅清清,还有眼前的傅遮危,都能和她一起,堂堂正正地走进考场。
只是,傅遮危这个不折不扣的学渣……
林见雪有些微不可察的头疼。
她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上辈子,这个在学习上如此惫懒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在风云变幻的港城,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积累下那般庞大的家业的。
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实践出真知?读书和做生意,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她收回纷乱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到傅遮危那张英俊却带着几分执拗的脸上。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看书?”林见雪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用一种近乎哄劝的语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