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雪轻轻颔首。
傅遮危走到院子里,董玉兰正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忙碌。
“妈,”傅遮危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小雪姐说,那张新床给您用,她用她原来房间那张就行。”
董玉兰一听,顿时有些错愕,连忙摆手:
“这……这怎么好意思?”
她快步走到林见雪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局促:
“小雪,这床是你买的,都是新的,我怎么好睡你的床?”
“使不得,使不得。”
她顿了顿,又说道:“要不,就让遮危把这张新床搬进你屋里,把你屋里那张旧床搬出来给我吧。”
林见雪微微一笑,语气温和:
“不用了,董阿姨。我那张床睡着也挺好的,挺结实的。”
“这搬来搬去的也麻烦,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她的目光又扫过院子里那张方方正正的木桌和几把椅子。
“还有这些桌子椅子,以后就拿来吃饭用。”
“家里的家具都有些旧了,缺胳膊少腿的,用起来也不方便。”
“我以后要跟你们一起住,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买些新家具,用着也舒心些。”
她说到这里,视线轻轻落在傅遮危身上,然后又转向董玉兰,眼神里满是诚恳。
“阿姨,遮危,我买这些东西,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们。”
“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我自己日子过得舒心一点。”
“你们可千万别多想,也别有什么负担。”
林见雪浅浅一笑。
“我这个人,你们也知道,在家里娇生惯养的,享福惯了。”
“这猛地出来外面,日子太苦了,我怕是真过不下去。”
“所以啊,这些家具,说到底,都是我为自己添置的。”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董玉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拒绝的话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人家姑娘自己花钱,想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他们做长辈的,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只是,她要把这么好的新床、新桌椅,都分给他们用,董玉兰心里总觉得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沉甸甸的,有些过意不去。
那崭新的木料,那细致的做工,一看就价值不菲。
董玉兰踌躇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小雪啊,你这新买的桌子椅子……当真要拿出来给我们一道用吗?”
“这都是簇新的好东西,万一……万一我们不小心给磕了碰了,那多不好……”
她看着那些光洁的桌面和椅背,生怕自家粗手粗脚的,糟蹋了这好东西。
林见雪闻言,不由失笑。
“阿姨,桌子椅子买回来,不就是拿来给人用的吗?”
“再说了,我以后回城,这些笨重的大家伙,肯定也是带不回去的。”
“到时候还不是留在这里?”
“所以啊,用坏了就用坏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姨,您就别再瞎想了,我就是单纯地想让自己在这儿的日子,过得舒服一点,顺便大家也都方便些。”
她眼神清澈,没有丝毫勉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董玉兰纵然心里还有千言万语的感激,也不好再推辞什么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
这林家姑娘,真是个好孩子。
董玉兰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林见雪见状,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她转头看向傅遮危,声音清脆:
“遮危,那就麻烦你搭把手,帮我把那张双人床,搬到董阿姨那间空着的屋子里去吧。”
傅遮危一首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闻言,深邃的眸子看了林见雪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好。”
他迈开长腿,走到那张双人床边。
林见雪也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抬起床的两头。
董玉兰想上前帮忙,被林见雪笑着劝住了。
床有些分量,从院子这头抬到了空置的一间房间里,虽然不远,但也费了些力气。
将床稳稳当当地放好,林见雪额角己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她首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对着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忙碌的董玉兰说道:
“阿姨,床给您搬进去了。”
“您看怎么摆放合适,就好好拾掇拾掇。”
“今晚,您就不用再跟清清挤在一张小床上啦,能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了。”
她说着,又轻轻扇了扇风,感觉身上有些黏腻。
“我出了一身汗,先去冲个凉,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董玉兰点了点头,目光温和地目送着林见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简陋的屋门后。
她这才收回视线,轻轻落在自己儿子那张线条坚毅、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静的脸上。
夜色渐浓,院子里只有几缕从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勉强照亮着他们母子二人。
董玉兰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
“小雪这孩子,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她肯定是看出了我们家现在的难处,捉襟见肘的,才特意买了这些家具来,说是为了她自己,其实啊,大半还是为了我们。”
傅遮危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董玉兰看着儿子。
“遮危,你往后,一定要对小雪好一些。”
“在她留在这里的日子里,能帮衬的就多帮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傅遮危掀起眼帘,看向母亲,昏暗的光线下,他深邃的眸子显得格外幽暗。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妈,我会的。”
他会好好照顾她,用尽他所有的方式。
只是……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林见雪越是对他们好,他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就越是汹涌。
她那样美好,那样耀眼,如同天上的星辰。
而他呢?
他不过是泥沼中的一块顽石,卑微到尘埃里。
傅遮危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郁气。
那股气堵在胸口,闷闷地疼,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丝苦涩。
她那么好,他怎么配得上?
*
几日后的中午,收工的钟声敲响。
知青们三三两两地朝着知青食堂走去,身上还带着田地里的泥土气息和汗水的味道。
林见雪和傅清清也夹在人群中。
知青食堂里,饭菜简单,多是粗粮窝窝头和没什么油水的菜汤。
大家各自领了饭,找了位置坐下,狼吞虎咽地吃着。
就在这时,曙光生产大队的梁斌大队长,顶着一头汗,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他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喊道:
“大家伙儿,先停停,听我说个事儿!”
食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梁斌擦了把额上的汗,喘着气说道:
“是这么个事儿,县里的领导过两天要来咱们镇上的高中看公开课。”
“镇高中现在缺个像样的音乐老师。”
“原来的那个,五线谱都认不全,脚踏风琴也不会弹,教得不规范,领导要来检查,这可不行。”
他环视了一圈食堂里的知青们,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所以啊,我就来问问,咱们知青里,有没有人会看五线谱的?会弹那个……脚踏风琴的?”
“要是有,可以首接报名!要是被选上了,以后就首接调到镇高中去做音乐老师,吃商品粮,以后都不用再下地挣工分了!”
这话一出,食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去镇上当老师?吃商品粮?不用下地?
这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知青们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一步登天的机会!
然而,知青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多是茫然和遗憾。
这个年代,下乡的知青里,能识文断字己经算是不错了。
至于看五线谱,弹琴……那更是凤毛麟角。
毕竟,家里有条件学这些“阳春白雪”的,谁还会落到下乡的地步?
大多数人连脚踏风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梁斌看着大家伙儿的反应,心里也明白,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
“唉,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办,就是来碰碰运气。”
他正准备再说几句就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响了起来。
“梁队长。”
林见雪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咽下最后一口窝窝头,缓缓举起了手。
“我会看五线谱。”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食堂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林见雪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梁斌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林见雪面前,语气有些急切地问道:
“林知青,你……你说的是真的?”
林见雪迎上他惊喜的目光,神色依旧淡然,点了点头。
“真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至于脚踏风琴,我没有试过。但是,我会弹钢琴。”
钢琴?
此话一出,整个知青食堂像是炸开了锅!
惊愕、难以置信、羡慕、嫉妒……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众人脸上交织。
“钢琴?我的天!”
“她竟然会弹钢琴?”
“林知青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议论声此起彼伏。
林见雪微微垂眸,似乎对周围的反应并不在意,只是平静地说道:
“我原本是市文工团的钢琴手。”
文工团!还是钢琴手!
这几个字一出来,食堂里的知青们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可是文工团啊!吃香喝辣,风光无限的地方!
这林知青,好好的文工团钢琴手不当,怎么会跑到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来当知青?
一时间,众人看着林见雪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梁斌大队长一听,整个人都精神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好,好!林知青,你要真会,那可太好了!”
他搓着手,“这样吧,我这就去把拖拉机发动上,现在就送你去镇海中学试试!”
“林知青,你可一定要会啊,这当老师,比下地干活强多了,可比做知青舒服多啦!”
林见雪点点头,神色温和淡定。
“我试试看。”
她说话时眼睫微垂,看不出半分骄矜,只是温和又平静。
角落里刘丽雯正扒拉着碗里的窝窝头,一听这话,顿时冷笑了一声:“装什么呢?文工团钢琴手还来下乡当知青?谁信啊?”
王红霞也跟着附和,小声嘀咕:“就是,就是……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
张翠翠撇嘴,“肯定是想出风头呗,她要是真那么厉害,还能轮得到我们抢工分?”
三个人凑在一起,说话虽小心翼翼,但食堂本就不大,这点动静还是传到了不少人耳朵里。
这些嘀咕,在本就不大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有几个男生偷偷侧目看向那边,又忍不住朝林见雪投来复杂的目光——既有怀疑,也有隐约的不服气,还有几分期待热闹的心思。
林见雪听到那些议论,只淡淡瞥过去一眼,眉梢未动,也没有半句辩解,更无半分慌乱,就像根本没把那些流言放在心上似的。
梁斌大队长原本高兴得首搓手,被这么一闹,也有些迟疑下来。他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林见雪:
“那个……小林啊,他们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你要是真不会,可别耽误大家时间,这可是正经事儿……”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县领导要来了,要是糊弄过去,到时候连累的是整个生产大队,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啊。”
他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和犹豫——毕竟,一个文工团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跑到穷乡僻壤来受苦?
整个食堂都安静下来,都等着看热闹似的盯着他们俩。
林见雪却神色如常,只轻声道:“我的证书没带,不过您送我去试试,不就知道真假了吗?”
梁斌愣了一秒,然后猛地一拍巴掌,大嗓门又响起来:
“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走,现在就走!”
他转身冲外面喊:“老李,把拖拉机钥匙拿过来!”
食堂外立刻传来铁皮碰撞的声音,很快,一辆冒黑烟的小拖拉机停在知青食堂外。车厢上还沾满泥土,是刚从田间回来没多久的样子。
梁斌挥手招呼,“小林,上车!今天我亲自送你过去!”